每当人们提及东海幽洲,最先想到的就是妖物集结,魔党肆虐,妖邪之属啸聚山林,当地民众惶惶不可终日,每遇妖逆袭略,城乡村落流血漂橹,死尸遍野。
这当然是讹传。
东洲的妖物数量确实比其他地方要多,而且他们遇到难以敌对的人类时,也不屑于藏匿迹象,但也并非像市井流言那般肆无忌惮。是妖物,总避免不了需要吞人食骨,数百年前盛名一时的东洲妖史学者钊仁?蹯,曾提出过一个耸人听闻的理论:妖物是一种并不健全的生命形态,他们发展和进化的最终形式便是成为人类,不管是力量巨大的顶端妖王,还是妖力微弱的末流小虾,他们都在模仿和学习着人类的生命模式。人类身体中有一种特有物质,这位妖史学者将这种物质命名为“蹯”,蹯只有人的身体才能产生而出,让人拥有****、智慧拥有理想、希望,以及诸多只有人类才能拥有的种种特质,妖物为什么要来吃人呢,就是为了得到蹯。没有蹯,即使一个远古妖物存活了上千万年之久,他依然会感到内心中的极度空虚,因为自身的不完整而得不到真正的自在。
据传说,这位妖史学者最后死的很惨。
东洲的妖物从古到今都很多,但他们通常都是划分势力,相互间鲜有往来,而且也极少有妖物走出自己的势力范围,袭人的事情虽频繁发生,但从没有过大规模的屠杀,不然东洲哪里还有人肯祖祖辈辈定居于此。东洲是个至灵之地,随便登上一座灵秀山峰,都能找到世所罕有的灵珍异果,常有人言,东洲山间老人固守灵株十数百载,服食后蜕腐超脱羽化登仙。对此流传,有人只当茶后笑谈,有人却笃定当真,拉帮结伙觅药寻仙,但无一例外都喂了妖物。妖物对人体内也没有蹯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吃饱不饿。
凭什么人以畜为食合情合理,妖以人为食却枪毙该杀!
大妖物蠛曙瓴不止一次这样想到。蠛曙瓴是个爱思考的妖物,每当他若有所思垂影自怜的时候,望着他那略显孤单落寞的销魂身影,总会让手下那些女妖物为之倾倒。他那四米高的身型是多么巍峨挺拔,他那磨盘大的头颅是多么英美俊俏,头上的三十二只复眼,每一只都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感伤,那光滑如镜的秃头,无时无刻不在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七只迎风轻扬的补丁肉翼似乎写满了辛酸过往,一双左粗右细的短腿总会给人带来飘忽不定的浪漫遐想。
每当蠛曙瓴靠着大树蹭痒痒,总会引发起女妖物们痴迷的尖叫,每当他忧郁的坐在地上搓脚趾,总会让女妖物们如痴如狂。
但这一切都是过去了,几天之前,一个拥有人形样貌的高端妖物,来到了蠛曙瓴几百年前就占领的这个山峰中。那个人谈吐儒雅举止大方,见识广博气度不凡,他冷峻的面容曲线让这里的所有妖物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英俊美颜,他那双寒若星辰般的璀璨双眸,让蠛曙瓴的每只眼睛都感到自惭形秽。平淡无奇的一袭缁衣,竟然让这个人穿出了绝世风采,一蓬蓝紫色的如丝秀发,更显得他高洁出尘,身后的三条尾巴,如烈火般红艳,如冰岩般通透,如丝绸般华美。
这个人形妖物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蠛曙瓴手下近千众妖流的审美观,此后在峰中缁衣染发的浪潮风靡一时,不管什么体型的妖物都要弄件黑衣来穿,蠛曙瓴也动心了,从深山野寺中找出了八个落地窗帘,怎奈何自己身形巨大太费布料,缝补出的大衣始终还差两个袖子。
当这个缁衣人来到峰中始初,妖物们还以为又是个觅药寻仙的冤大头,集群上来厮杀,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凭借如此多妖物的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也无法接近他周身五步之内,更不要提伤他分毫。而且这个缁衣人从未动用双手,也从未伤人,只凭眉心间的一股气劲波震将来犯之敌弹开数尺,从始至终他都是笑挂两腮温文尔雅,妖物们问他来意他亦不言,妖物们对他言辞辱骂他亦不恼。
直到妖物们找来了自己老大蠛曙瓴,这个人才开口说话。
当蠛曙瓴从天而降,把整个山峰都震撼得摇摇欲坠时,他满心欢喜的开口赞道:“好一尊神器!”
只凭这一句话,蠛曙瓴便收了刀兵,将此人引进山寨待若上宾。蠛曙瓴为其献上了山珍美酒,鲜活童子的脑髓脏腑,毕恭毕敬之至。
“敢问上尊该如何称呼?”蠛曙瓴抬手喝散了一帮流着口水的花痴女妖,然后对缁衣人问道。
“不是高抬自己,只因你的年纪过轻,大概没听过我的名号!”缁衣人看着酒杯上油腻的滋垢,没有任何嫌弃厌恶的神色,但也没有饮酒一星半点。
“洒家自打元力觉醒以来,已经过了近两千年,若是这等年纪还算轻微,您难道是天地日月不成?”蠛曙瓴说了句玩笑话,来稍稍表达自己的不满。手底下这些粉丝留不住了其实无所谓,有漫长的时间可供他从新培养一批,但要是说自己年纪浅,这可就令他难以容忍了,尽然这个人像是知道自己的身家底细,但却也不代表他就能这么轻视自己。
席宴间,蠛曙瓴的两个心腹看出了自己老大的不满情绪,其中一个金齿邪兽大声对缁衣人道:“您不会连个名号也没有吧,适才我们与您交手时,没有见您露出过一招半式,明眼人知道这是上尊您海量大度,不想伤到我们半分,但是不醒事的人见了,还以为您空有防御之力,没有半点攻袭只能!”
蠛曙瓴听罢深觉有理,一拍自己那条粗腿在心中大呼上当。确实啊,自己是一尊神器所化的妖物这件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并不代表千百年间就没有走漏过风声。而且,正如金齿邪兽提醒的那样,这个人还从未拿出过真本事来,更加要紧的是,酒已半酣,但蠛曙瓴始终没能猜到这个人到底对自己有什么企图,不过细细想来这又不怪人家,都怪自己太热情好客了,二话不说就拉人吃饭。
缁衣人拿起酒杯把玩在手,却还是没有饮得半口。“诸位对妖母冥伶了解如何?”
一个嘴岔儿裂到耳根后面的漆羽魔羚笑道:“上尊您真逗,万妖之王冥伶,谁个不知其大名,但那可是数千年前的老黄历了,现而今的人也就只知道天地间曾出过这么一号风云人物,却别说了解,就是她的身形样貌也没人识得!”
“就是!上尊为何提及到了那个冥伶大人,难道您的先祖曾为其效力?”金齿邪兽开始揣度起眼前这人的身份来。确实有很多妖物依仗着自己的先辈威名而瞧不起其他同类,这个人形妖物,充其量也就只有近千年修为,老一辈曾创下的名堂,也的确能让他拿来作为吹嘘的资本。妖物间也讲究资历和血统的,但也就是讲究,没人真的拿这些作为衡量一个妖物身份高低的准则,他们更注重的是实力,强者为尊的道理亘古不变。
缁衣人淡淡一笑,“那么,对世间的十二妖主各位可有耳闻?”
“这个我知道一些!”蠛曙瓴搓着大腿低头说,“妖王冥伶曾一度力量膨胀,将强大妖力排出体外深埋地下,无意中却培植出了十二只旷世芽苗邪兽,后来冥伶战败,那十二只邪兽也逐一被人类术士除尽,一代妖王便彻底断了根!可笑可叹!”
“此乃讹传!”缁衣人揉搓着食指,脸上现出了一丝愠色,“妖母大人并非战败,而是被人类以万般险恶的计谋所惑,而且,她老人家的血脉也并未断绝,十二妖主若不是冥伶大人本元生异,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区区百众人类术士所诛,最后的五位妖主竭尽所能,各诞下灵脉一双化为芽兽,如此这般才相继谢世!”
一帮小妖物听得津津有味,这也没办法,山上的娱乐生活太过匮乏,山底下偶尔抓到的说书先生,还没在峰中说上两场就被下刀吃了,多少个扣子和包袱到死也没能解开。
蠛曙瓴扳着指头算了半天,然后一脸惶恐的说:“那这十二位灵脉现在何处?如此算来,这些妖王后裔也有了数千年的修为,但世间却为何没有他们的半点消息?”
漆羽魔羚仰头对蠛曙瓴伸出了九个指头,“首目,您算错了,妖王后裔应该是十位!”
蠛曙瓴叉开大手,揉了揉自己三十多个眼睛说:“哦,刚刚眼花了!”
缁衣人看着这些妖物淡淡说道:“在下不才,正是这十只芽兽之一,我沿袭风尾妖主的名号,曾去异世追寻几千年,只为求得使妖母复生之法!”
坐在席宴最外围的一个小妖物,开始对邻近的同伴低语:“你看吧,我猜准了他会这么说!先把谁谁捧得跟神仙似的,然后再说自己是他把兄弟!”
这个小妖物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身体就莫名其妙的悬浮而起,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受到外力作用,就这么凭空的飞了起来,一开始时他还比较兴奋,但后来就觉得害怕了,数十支尾翼若火的蓝芒冰锥在他周身上下悄然凝结,呈放射状围绕着他胸中的那块妖骨滞空停留,密如林海的冰锥时而飘近时而游远,吓得小妖物浑身发软。
身着缁衣的风尾落落大方间一记抬手,一支火尾冰锥便从小妖物那里飞了过来,正落进他的掌中。他看着手中冰锥的尖端,突然双眼一动,冰锥的前部便化为怒戟形态,这一瞬间,小妖物那里的所有冰锥也都变成了这种样子。
“上尊的修为实在高强,但恳请您别伤了这小厮,我峰中人手有限!”蠛曙瓴低声下气的说道,技不如人,风尾的这一手是他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的。
“好说,好说!”风尾对那个小妖物遥遥一指,冰锥散尽,小妖物的身体也缓缓飘落下来。“我只是想提点这小厮一声,昔日的十二妖主并非我的兄弟,而是我的父辈。”
“这位上尊,”金齿邪兽晃着自己四只牛耳一般的肉冠,对风尾恭敬道,“在您入寨之后,我们不曾对您失了礼数,也未曾慢待您半分,您到底有哪般打算,还请对我们明言。如果需要效力,我们首目也并非吝啬之辈,绝不会疼惜家业而不相援手,但若您是来拔旗夺魁,我们寨中却也不会因为您的来头大而怯场半分!”
蠛曙瓴一拍大腿,肉疼一般的点点头,表示认可了金齿邪兽对风尾如此大胆的试探。总是这么兜圈子,他也觉得累,虽然他很爱思考,但这并不表示脑细胞可以这么尽情挥霍。
“想必你就是这寨中的军师吧!”风尾对着金齿邪兽淡然露笑,“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金齿邪兽突然也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缓缓飘起,他不敢妄动,用三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左顾右盼,然后才发现,是自己的腿抽筋了,自己撑着身体离开了椅子,并不是风尾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咱们是妖物,天下之大横行无忌,跟随着自己的首目统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当然了,这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事,多说无益。不日前,当我回到这个世界时,发现当今的天下中,所有妖物居然被人类压制到了这等地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让我这个经历了天下妖物全盛时期的人,只能徒劳的感慨唏嘘和几声长叹,恒琅的妖物究竟怎么了?竟然让自己的饵食凌弱到这种地步,中等以下的妖物,不论如何对其威逼利诱,他竟然也不敢在白天单独出没,难道你们都被吓破了胆不成!我们妖物的高傲呢,自尊呢,我们那震慑万灵的霸气呢?难道你们只敢躲在深山里骂一声贱灵么,难道你们只配抓几个迷途苦鬼来果腹充饥么,如此过活,与林间野兽又有何异!”风尾说着说着,竟“呯”的一声捏碎了手中酒樽。力气再大,也只能将铁器酒樽捏扁拍圆,而风尾居然在无意间将其捏得粉碎。
“上尊!您有所不知!”金齿邪兽看着粉碎的酒杯,三只眼睛居然瞪得一般大小,“当今天下间,符道众积千累万遍及四海,尤其以裹角部和拘尾会中人术力最为精纯,期间的术士自称祭司,以符术作为利器,可将我辈屠戮得灰飞烟灭。数千年前,符道众并未如此泛滥,与当下不可同日而语,并非我等不知上进,实在是阻力甚大难以抗衡。”
风尾一抖缁衣下摆,将手臂横抵在桌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定定落在金齿邪兽的脸上,淡然道:“如果我提供致使符术无效化的方法,你们又能有何作为?”
这一句话把所有在座妖物的魂都钩住了,各个目不转睛的看着风度翩翩的风尾。
“上尊!如果真有此等妙法,天下就又是咱们的了!洒家虽然身居山间,但对世中风闻也略知一二,人类中共有四大异术!”蠛曙瓴伸出三根指头,与风尾兴致勃勃的侃侃而谈,“巫术师号称能以药力改天换地,但其辈爱惜身体发肤,如果逼得不紧,他们绝不会贸然作为。修习眠术中人,往往与响马巨枭为伍,无财不收,无利不起,绝不会与我等为难。卜术道早已人才凋零,时至今日想必早已断了香火,暂且不做多余考虑。最令人头疼的就是符道众,如果有妙法能克制其术力,我辈定能一雪千年之耻,让天地间血染苍茫!”
风尾静静的听他说完,然后阴沉着脸鼓掌几声,“我辈中族类还真是有出息啊,即便我说有破符之法,你们还是如此瞻前顾后,居然还堂而皇之的和我分析四异术中人哪个会来出手反击,哪个会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是不是我将人类的诸般异术全部破解,你们才敢跟在我身后来抢食残羹剩饭。”
蠛曙瓴好像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折了,磨盘大的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将自己的两个心腹遮蔽在一片阴影里。这也不能怪他没出息,近三千年间,人类的种种异术突飞猛进百家争鸣,以裹角部拘尾会为龙头的修术体系,更是在四海五洲间遍地飞花开枝散叶,在一段漫长的严打期间,一天中可能没有任何人被妖物掠走,但这一天中必定有妖物被人类术士所除,妖物们伤透了心,跑断了腿,能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打压下苟延残喘存活至今,还提什么霸气和锋芒。蠛曙瓴能喊出“血染苍茫”的口号,足以让手底下这近千妖类感到骄傲了。
风尾拂袖而起,淡淡笑道:“或许这也不能怪你们,是我急功近利了些,我不能用老眼光去看新问题。”
风尾将双掌轻轻印合,两手拿开时,刚刚合掌的那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掌印,他将一只手伸进了那个诡异的掌印里,这只手从掌印的一端穿进去,却并没有从另一端穿出来,那个掌印就像是通往异时空的裂缝,所有在场的妖物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须臾间,风尾从里面掏出了一株绿叶红果的植物来,然后他展开手掌,这株植物便虚空飘向了蠛曙瓴的眼前。
“这是大屘灌,摘下果实待其僵硬如石之后含入口中,半日内可让诸多符术完全失效,但千万不可将果实咬破,否则身体会陷入石化不得恢复。”风尾笑着说道。
蠛曙瓴将这株大屘灌小心的捏在手中,欢喜之余却又面露难色,“上尊,只有这一株的话,我们还是难有作为,这可如何是好!”
风尾抬手轻抵眉梢,对蠛曙瓴说:“明人不说暗话,妖力修为在你之上者不知凡几,可我为什么偏偏来找你!正是因为,给你一株大屘灌,你便能凭着自身本元之力,培植出千株万株,你这尊神器还想在我面前装糊涂么?”
蠛曙瓴的大脸上呆滞了片刻,复而爽朗大笑,“上尊,我蠛曙瓴今后以您马首是瞻!不知咱们第一步要做什么?”
“平了裹角部和拘尾会东洲主坛!但以现在的力量还杀不绝他们,放出口信,交出济世九神星将项上人头我辈便不再作乱,否则定要搅扰天地不宁!”风尾淡淡说道。
“九神星将?除了他们,咱们就当真罢手?”蠛曙瓴道。
“他们不会乖乖就范,况且真到那时,是我说停手,你们就停得下来的吗?”风尾浅浅摇头。
蠛曙瓴狞笑不语,一班妖众尽皆底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