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胁一瞬间就没话说了,听母有什么可吃亏的呢?先不说这八十多年一直都需要高等祭司,以庞大的术力来加固和维系那个大封印术阵,这对教内术力资源造成了多么大的折损,单说每年都要消耗大量的上等翡翠,来补充现任听母的身体本源这一点,就已经是皇家帝王也享受不到的待遇了。
“我说那个大姐怎么像小孩似的呢!这么一算,她的智商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来救她呢?而且她一苏醒就直接做了那么大的官儿?”剑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问道。
川胁像牵着牲口一样,继续沿着坡道拾级而下。“圣贤虽然被封印多年,而且又长期昏睡,但她的元神并未被禁锢,得以俯仰天地神游太虚,数十年间的阅历和修为从未间断,通人文晓事故,辨伦理明大义。老叟说圣贤年过八旬乃货真价实,并非单指她落地空活八十余载,而是说她疏无遗漏的过活了八十多年,人生阅历,心机智慧,都与一个经验老道的智贤老者殊无二致。三年前,教内五大枢机用十五日时间考核她的心智,十五日时间考验她的术力修为,又用三十日时间测试她作为听母的领导能力,最后审核结果是,四票弃权一票赞成!”
“说这么热闹,闹半天就一个人顶她呀!”剑少大惑不解的说。
“有一票就很不错了!”川胁不忿的说,“再咋说那也是躺了八十多年的植物人啊!”他一着急,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了。
“和着你前边儿夸她那些话,都白说啦!这个一票上台的听母,当得也太容易了,给她投票的人一定是小老白,而且还是用一把水果糖贿赂来的!”剑少反问道。
川胁想了想,觉得剑少所说的小老白一准儿就是指珍泪了,所以窃窃的笑了笑。珍泪成为中洲代理枢机是在两年前,而听母即位是在三年前,那时就算珍泪想受贿也还没有那个地位,并且,直到珍泪十五岁转正之前,她都没有参与关于听母一职废立的任何权限。
川胁所说的“有一票就很不错了”这也并非是什么笑谈,近千年间,历届被保举进行听母审核的人,所得到的评定结果大都是五票弃权,弃权就代表着不置可否的保留意见,任何一位弃权的枢机,都可在以后无条件发起弹劾听母的请求一次,请求期间内,听母不再享有对教内任何机构的调度权,更不得擅自离开总坛。这是辖制听母进行独裁专制最有力度的手段,所以裹角部从古到今绝没有选票超过半数的听母,教内权利体系与裹角部高度相似的拘尾会也是如此。
“听到了吗?”剑少突然停下了脚步,极小声的对川胁说。
川胁满腹狐疑的回过了头,“听见什么?”
“有个女鬼在哭!”剑少说。
“你别鼓吹封建迷信,哪儿有什么女鬼!”川胁虽然这么说,但他说话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剑少不像他一样,有没有光线都能感知外物,这里这么漆黑,但对他来说却也和外面没什么不同。不过剑少就不一样了,他在视力受限的时候,身体机能会不由自主提升起其他感知的灵敏性。
川胁寻望了一下前方,曲折蜿蜒的通道让他的感知范围也大大降低。再向前方是个五条岔路的交汇口,一个数千年的宗教,不可能只有一样秘不示人的禁物,其他一些机密而要紧的东西也会存放在这里,还有裹角部的鲜花名酿百十余坛也放在这儿,现在就可以闻到一股清新的酒香气,而且越向前走这股味道就越是浓厚起来。
川胁也听到剑少所说的女鬼哭了,但他却觉得,那不像是鬼哭,却像是女鬼在笑。但是川胁却不怕,只要走过了前方那五条路口的交汇处,便抵达了宫殿禁符领域的死角区域,以自己的修为足以和任何泼妇型女鬼对掐,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带着剑少遁地而逃。
“别怕!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哪来这么多的孤魂野鬼。”川胁贴着墙壁继续前行。
被他牵在身后的剑少说:“这里黑的都赶上煤窑了,青天白日在哪儿呢?哎呀!”
随着“噗通”一声,剑少躺在了地上。他记得自己是踩到了一个圆溜溜的东西才滑倒的,所以坐起身来,用两只焦手在地上一阵探寻,他觉得那应该是一个死人骷髅头上的天灵盖,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真正的骷髅呢,现在是天赐良机,绝对不能失之交臂。三模两摸,还真找到了那个让他脚底打滑的东西,剑少用手臂上的肌肤稍微触碰了一下,便发现那不是想象中的骷髅头,而是一个外形并不算圆的瓷质盘子。
“你钱掉了吗?”川胁再次抓住了剑少的胳膊问道。
“这间地下室以前是开饭店的吗,怎么还有盘子呢?”剑少缓缓站起来说。
“什么盘子?”川胁疑惑的说道,但马上他就不再言语了,他像是认出了那个所谓的盘子是什么。
这时候,那个又哭又笑的女鬼声音突然清晰而响亮了起来,并且似乎与这两个人近在咫尺间,“你们是谁呀?你们怎么进来的?”
川胁一瞬间原地蹦起三尺高,生气的对那个女音说道:“我一猜就是你,一天到晚也没个正事儿,跑这里来干嘛?”
这时的剑少有点发愣,这个女音听着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而且川胁和她说话毫不客气,就像数落自己家闺女一样。“大爷,这女鬼你认识啊!”
川胁马上发觉了自己的语态十分不敬,便咳嗽几声,对那个女音的方向恭敬说道:“圣贤!您没事跑这里来体察民情吗,怎么也不和老叟打声招呼!”
剑少突然间感到自己胸口疼得要命,撕皮连肉般的痛楚让他头发都要立了起来,他一下就明白这个女鬼是谁,也知道那个盘子般的东西是干嘛使的了。那个人不是听母的话,真对不起川胁这么明目张胆的编瞎话。
黑暗中,听母打了个酒嗝,“我的面具丢了,来这里面找找!”她说。
剑少用手臂抵着胸口,“大姐你再从新编一个借口吧,就这理由连傻子也骗不了!”
听母呵呵的娇笑连连,“也对哦!这两天不是下大雨了吗,我来看看这里的东西有没有淋坏,进来之后不知怎么搞的,就走不出去了!我这后半句可是真的呀,你们是来救我的吗?”听母的话语迷离,似乎是喝了不少的酒。
“救你个大头鬼呀,不就是偷偷跑这里来喝酒的吗,还满嘴瞎话!”剑少大声的说。
“咳!圣贤,您先蹲这儿老老实实的等着,等我们回来马上就带您出去,好不好?”川胁像哄着两三岁的孩子一般和蔼的说。
“不行!川胁大人你别走,这里太黑了!”听母的说话声音突然出现了移动,好像是她原本坐在地上,而现在站了起来。
剑少感到一股酒气夹杂着丝缕的香味朝自己扑面而来,听母像一只树懒一样死死抱住了他,两个人顺势倒在了地上。听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即使剑少对她连踢带打也没能让她松手。
“川胁大人,你的胡子呢?”听母用自己的脸在剑少脸上蹭来蹭去。
剑少的前胸后背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但他却突然停止挣扎,和缓的对川胁问道:“大爷,给她投了一票让她当上听母的书记是谁啊?告诉我,我非灭了他不可!哪有这么不开眼的人啊!”
川胁说:“甘盾枢机,于两年前因病去世,你要是还不解气,就只能去抠坟了!”
“这是报应,老天开眼那!”剑少感慨道。
川胁从剑少身上把听母扯了下来,耐心安慰道:“圣贤,老叟在这儿呢!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来,然后马上带您离开此地,出去之后咱们就吃饭饭!”
剑少哭笑不得,八十多岁的老妖精还得要人这么哄,天理何在?
“我不!”听母开始撒娇犯矫情,再次抱紧剑少的大腿。
剑少最受不了被人这么腻歪着,两只焦手四处乱抓之际,居然找到了一个空酒坛,剑少把酒坛套在自己僵硬的右手上,然后大致判断出听母的脸在哪里,一酒坛便不遗余力的砸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酒坛没破,但听母的所有动作却停止了。
“剑少你太没分寸了!竟然胆敢袭伤听母圣贤!”川胁的声音在七八步外响了起来。反正现在左右没人,对于听母的撒泼,川胁也早想动用些非常手段了。但是,毕竟自己位居人下,身为执教主祭要有自己的操守。剑少袭击听母,川胁一直也没打算拦着,但自己一定要有不在场证据,拉开距离,假装成援手不及的姿态。
听母没有被砸晕,晃了晃身形,再度开口说话,但话语的声音却像是徒然间苍老了半个世纪那么悠久。“本座怎么会在这里?”她说道。
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到一半,剑少的酒坛便又一次砸到了她头顶上,“哗啦”一下,陶制的坛子粉碎开来。
“完了!”川胁感到一阵肉疼,现在无疑是那个吹毛求疵的听母来临。
听母大概练过铁头功,被这么连砸了两次居然还是巍然不倒。非但没有晕倒,她的气势反而更加威如狱海,更加慑人心魄起来,即使在没有一丝光亮的绝对黑暗中,剑少还是被她所散发出的气势惊得微微发抖。
“哪个无知鼠辈如此大胆,居然敢偷袭本座!”听母端坐在剑少的小腿上,用苍老的声音说道。然后她“扑通”一声躺在身后的地面上,晕厥不醒。
川胁一溜小跑的赶了过来,从地上扶起剑少,“干得好,是男人下手就该狠一些!快快快,咱们马上就走!”
“先等等,我先把我的指纹擦干净!”剑少有些慌张了起来,他明白,刚刚那一下子可不算是打小孩了,而是打了一个拥有绝对威仪的大人物那种感觉。
“还顾什么指纹那,再磨磨蹭蹭的你连手都保不住了!”川胁拉起他就向前走。
剑少磕磕绊绊的跟在川胁身后,这一刻他的头脑中彻底消失了方向感。走了并没有多远的路程,他便彻底闻不到了任何的酒味。他仍是探出左手去摸索旁边的墙壁,做工粗陋的石壁上凹凸不平。自从剑少被烧焦了双手之后,十指间的触觉就干净的消失了,他曾以为自己的手上依然保留着知觉,现在想来,那也无非是心理作用罢了。
突然间,剑少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强大力场,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站在一头鲸鱼身边那样的渺小,鲸鱼只须一个漫不经心的摆尾,这个人便会毫无悬念的死去。种种力场,带给人的最直观的感受往往就是这种差距感,这种远远超越了自己承受能力范围的落差感。力场总是伴随着审慎的恐惧和敬畏,让人发出最细小的动作也要思虑再三。
“到了!剑少,把你的双手伸过来!”川胁对剑少说道,然后他放开了剑少的胳膊片刻,开始叩指合符。
金辉色的符光乍现,犹如刺破黑暗的闪电般绚烂耀眼,剑少忙抬起双手遮挡在自己的眼前,就这么一瞬间,他看到了四枚超大的红色符纹,像墓碑一样端端矗立在一个方形石案的四周,石案上有一个藤木合围的陶土坛子,坛口上有一层水膜般的物质,在符光下荡漾生波。
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剑少发觉自己被烧焦的双手十分诡异,一股极度憎恶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他竟然有了种想自行截断双手也在所不惜的冲动。
四枚巨大的符纹茫然蠢动,致密的符箓上竞相发出了暗红色的光晕,飘忽不定的光波,让四周显得更加诡异莫测,但也让剑少得以看清身边的一切。
剑少眯起眼睛向川胁看去,川胁指着那个陶土坛子说道:“来,剑少,将你的双手伸进这个坛子中去,只须你抓住里面的禁物即可!”
剑少歪着头走过来,“能拿出来看看吗,禁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抄起双手问。
川胁说:“禁物不能离开这个器皿,你只须伸手进去握住即可!”
“别废话,我抓得住吗!别说抓东西了,现在我连动一下手指头都无法做到!”剑少晃着自己僵尸爪子般的焦手说。
“你才废话,让你伸进去就伸进去!”川胁向。
“咕嘟”一声,剑少将两只手插进了坛子里。“那个,听母大姐不会醒来后追过来吧?”
“听母圣贤到不了这里!这条路口有针对她而设置的迷石阵式,让她无法前进半步,因为这里的封印决不能让她在无意间破解掉!”川胁看着石案上的坛子说,“你碰到里面的东西了吗?”
剑少像抓泥鳅一样在里面一阵乱找,最后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末端碰触到了一个异物。“碰到了!”
“好,千万不要动!”川胁两手拍合,以古怪的叩指手法开始运作。一道精光从川胁身上射向了坛子,坛子里那层涟漪片片的水膜变得浑浊暗红起来,似乎已经在内部开始沸腾。
“涮锅啊!”剑少笑着说。但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双手上的感觉竟然在缓慢恢复,他感到,好像身体里有一种不明的事物在透过双掌间急速流失。现在,他的指头可以做一些细小的动作了,潜意识让他莫名其妙的将坛子中的东西逐渐握紧。
再然后,剑少感受到了手中那个东西的心跳,微弱无力,时断时续,就像个风烛残年气息奄奄的垂暮老人,这一刻的心跳,或许在下一刻就会停止。
手上的那种流失感在缓缓加速,手中那个东西的心跳也开始变得有力。剑少的脊背冒出了汗,他已经慢慢察觉出了禁物的轮廓外形。
人手,剑少震惊。那是支有温度,有脉搏的人手,温暖得就像母亲,跳动得那么有力。剑少本想立刻就抽出手来逃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暗室,被一个两眼放光怪老头监督着,在一个坛子里摸一只人手,这也确实不是什么理想工作。
但是,一种莫名的温暖和感伤却从这只手上传递到了剑少的心里,这只手上居然透出了一股如花解雨般的慈爱,和一种怆然幽谧的淡淡伤怀,让剑少不忍心轻易的脱手而去,就好像他若撤手离开,就会留下那只手继续煎熬着万世孤独。
“你会带我走吗?”
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子声音,在剑少的心底悄然发问。
“我……”剑少迷茫的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对谁说。
“我愿为你失去一切!只为你!”
那个女音,蒙上了一层寡淡的悲凉。
“我……”剑少仍是无法说出任何话语。
突然间,双手上的一阵灼痛感促然来袭,使剑少瞬间汗湿了衣衫,这股灼痛如此强烈,就像是将完好的双手伸进了熔浆之中,让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呐喊,便直接人事不省。
川胁默默的看着他拔出陶土坛的一双手,这双手上,溃烂烧灼间破败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