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说完之后,就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边,她将双手插进头发里,向后一拨,无精打采地叹了口气,凭窗向外看去,不再说话。
我和碌碡看黄莺的脸色不好,也没有上去跟她答话。我们都很了解黄莺的性格,她一旦心中有事,无论什么人进行怎样的劝慰都是徒劳的,只有等她自己翻篇,这件事才能算过去。
这就不禁让我对她们之前长达半个小时的谈话充满好奇。黄莺是哭着出来的,就证明这里边一定有着特殊的故事,除此之外,我更想知道的是,黄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梁珊,这么痛痛快快地认罪伏法。
从黄莺的脸上,我能看出愤怒,不平,同情这些复杂的情感。一个刑侦人员对一个犯罪嫌疑人抱有这种态度,说起来是很不理智的。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还没有个恻隐之情呢?我很理解此时黄莺的心情,或许她从梁珊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但无论怎样,对于梁珊,我们不再害怕她耍手段了。她现在就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别说是企图逃跑,恐怕想自己坐起身来,都已经难于登天。这也就让我们安下心来,等待那个要来的人。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个穿着米黄色羽绒服的小姑娘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她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但是从她的眼中能够看出,她有着超前于真实年龄的生活经历,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一个词从我的脑海里蹦了出来,那就是:早熟。
她走到病房门口,看了看上边病号的名字,又打量我们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黄莺看小女孩进入病房,从窗口移动到我们身边。我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道,莺姐,这小女孩看着挺成熟,她是谁?
黄莺坐在我旁边,从门缝中观察着病房内的情况,回答说:“这是梁珊和胡月明的女儿。”碌碡见黄莺坐下,站起身来,兜了个圈子,挨着她坐下。
原来梁珊是在等她的女儿。这多多少少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我的意识里,父母生病,做儿女的一定会在身边陪伴,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底线。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说,梁珊的女儿,似乎超过了这个底线。
我也观察到,梁珊的病床边几乎没有探望者带来的礼品。而照顾她的人,也是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护士。这一切都表明,梁珊很长时间来,都是一个人在承受着放化疗和癌症带来的双重痛苦中。
我从门缝中瞥见,她们母女二人虽然相见,但几乎没有说什么话。梁珊将自己枯树枝一般的手臂抬起来,试图要摸一下女儿的脸,女儿不加思考,断然没有答应,她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母亲的手上。梁珊见到此番情景,不禁泪流满面。
我不禁好奇,这母女二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居然把关系弄僵到如此地步。这个小姑娘也却是不懂事,母亲已经危在旦夕,生死就在一息之间,她怎么还这么任性,摸一下脸就这么难?
于是,我把这些疑惑讲出来,碌碡点了点头,表示他心里也是看不惯这个女儿,他张开嘴也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黄莺脸上阴沉不定,不知道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黄莺此时坐在椅子上,她两肘垫在膝盖上,双手拖腮,若有所思地回答:“她女儿似乎知道,自己的母亲就是杀掉自己父亲的人。”
此言一出,我和碌碡都感到一阵深深的寒意。也难怪这个小女孩对梁珊使这个态度了,我们不禁唏嘘不已,本来好端端的家庭,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变成了这幅骇人的图景。
黄莺说,这一切还都要从梁珊与胡月明认识的时候说起。梁珊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在一次联谊会上,她和当时的铁路工人胡月明一见钟情。爱情的魔力让两个人忘乎所以,很快两个人有了孩子。
在当时的处境下,梁珊不得不放弃锦绣前程,和胡月明匆匆完婚,导致的结果就是,梁珊最后只能大学肄业。但两个人都不以为意,认为找到了终生的伴侣,这件事本身的幸运已经盖过了所有失去的东西。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该算是一个美满的爱情故事。相爱的两个人冲破世俗的眼光,彼此奉献,算得上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然而,当两人真正结婚之后,爱情的火花逐渐熄灭,生活也进入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之中,收入来源的不确定导致了无数的矛盾,这些矛盾延伸开去,让两个人渐渐认识到,不同的出身和文化背景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毁灭性的隔阂。
梁珊因为是大学肄业,无法进入医院,只能做一个家庭主妇,陷入了生活琐事的泥潭无法自拔,这与她热切盼望的生活天差地别,很快就失去了耐心。而胡月明,看出了梁珊的心事,想帮助她,却有心无力。
艰难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挨过去,两个人婚前美好的憧憬完全被现实打碎。他们都变得实际,他们用尽手段,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生活上的温饱,那是一段黑暗的岁月,梁珊没有明说,但谁到可以想像得到。
历经岁月洗礼,两个人终于稳定下来。无论是用了什么办法,梁珊进入了青龙县医院任职,而胡月明也挂号为工程师,新生活的曙光似乎正在召唤,梁珊心中再次萌生多年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新的航程似乎又要开始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悲凉地发现,胡月明出 轨了。胡月明的工作性质,几乎和和尚一样,见不到一点荤腥,这本来是梁珊最为放心的地方,试想一个24小时只能见到妻子和女儿两个异性的人,几乎没有出 轨的机会。
也正是如此,更增添了胡月明那份难忍的寂寞。他出 轨的对象,就是铁路沿线卖熟食的女人。梁珊得知此事之后,悲伤得几乎发狂,突然感到人生的不值得,她暴跳如雷,不止一次地和胡月明理论。
胡月明真诚地承认错误,表示要与情 妇一刀两断。不过,这句话他说了很多次,没有一次付诸实施。欲望就像一个破洞,当你挣脱枷锁之后,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释放,这种情感就像毒品一样,完全占据了胡月明的内心,梁珊最后意识到,胡月明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经常在梦中惊醒,她想起了过去美好的年华以及美满的梦想。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她喜欢过胡月明,并且将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了他,然而,换来的是赤 裸 裸的背叛。她所期待的,他会像保护自己的肋骨一般保护自己的情形,终其一生也不会出现了。
于是,她要将那根肋骨夺回来
这个可怕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应运而生之后,复仇的热望以及无边的狂热居然让她变得无比冷静。杀死丈夫的蓝图在她心里被计划了一万遍,各种手段以及带来的相应后果她都考虑过了,其余的,只剩下实施这一步。
正巧这时候,胡月明得了胆结石,需要做手术。她知道机会可能要来到了,于是她就像狩猎的母狼一般,静静地寻找机会。胡月明的手术很成功,但是因为和梁珊之间的矛盾,他选择住院疗养而不是回家。
梁珊动了杀机,所以一改往日苦大仇深的态度,悉心照料起丈夫来。在胡月明看来,梁珊似乎已经任命,因为他至死也不会想到,一个女人的复仇,将会有多大的决心和行动力。
梁珊每每在看到丈夫手术粉嫩的伤疤之时,内心总是无名地躁动起来,她知道,心中那头复仇野兽已经完全苏醒了,它嗜血的本性驱使着她,让她有马上就将丈夫开膛破肚的强烈欲望,她已经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妻子,一位大夫,一个人的慈悲与人性。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给丈夫打了电话,声称自己已经想开了,要和他好好谈谈。胡月明不明就里,美滋滋地踏上了鬼门关。梁珊将胡月明赚出医院,给所有的摄像头一个他自己离开的假象,而到了约定的地点——青龙河沿岸的小树林中。胡月明还没看见自己的妻子,就被她从身后注射了过量的镇定剂。
复仇的热望让梁珊变得强大异常,她将胡月明绑在矮小的灌木上,堵住他的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她静静地等待胡月明身上镇定剂药效过去,这样,等他死后,没人会知道他是被镇定剂放翻的。
胡月明转醒过来,尚未知道情况如何。梁珊就开始了自己的复仇,她先用手术刀挑开胆结石手术的羊肠线,拨开尚未愈合的伤口。然后再用钝锯和剪刀,开始一寸一寸地剥开丈夫的腹腔和胸腔。这样做来,便没人察觉,开膛者会是一位外科医生。
梁珊心里平静如水,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表情狰狞,涕泪叫流,甚至大小便失 禁。她完全不在乎,那一瞬,她能感觉到手上的鲜血是滚烫滚烫的,而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的,似乎都是冰碴子。
胡月明最终停止了呼吸。她剥开爱人的胸膛,用老虎钳子准备拔下一根肋骨,那根代表自己的肋骨。她端详了很久,最终选定左边第二根,因为那根比较容易弄下来。
一切收拾完毕。她抹干了身上的血迹,滂沱的暴雨将丈夫的鲜血冲刷干净,这让她心中感到无限的安慰。她知道,现在就连老天都开始帮她了。于是,她将丈夫的部分内脏摘出来,和那节肋骨一起装进了蛇皮袋子,一同抛进捷达的后备箱。
而丈夫的尸体,她只是用脚轻轻一踹,那一堆血肉便翻滚到青龙河滔滔的河水中去,一下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