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莱笑，“周宁远，你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有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现在在我看来，越来越趋于明显。我觉得你不仅不害怕末日到来，反而万分期待。”
“就算如此，我也迫切需要你在我的身边。你看过《搏击俱乐部》吗？爱德华·诺顿都能实现他最后的心愿，为什么我不能？你快过来，时间已经不多。”
004.
周宁远和丛莱用简单西餐，丛莱一向对外国食物不感冒，只喜欢新鲜呛口的四川辣椒，但是对英式红茶情有独钟，她笑着对周宁远说：“怪不得女皇也喜欢阿萨姆红茶。”
和中国不同，英国一直有着一种慵懒劲儿，就算是闹市，依旧能看见一些年轻人在街边的小咖啡馆悠闲自在地看书上网。和我们相比，他们则普遍不会太关注赚多少钱买房子，存钱供养子女等。
丛莱和周宁远坐在古老的咖啡馆里昏昏欲睡，店里人很少，女老板亲切地送来一条羊毛毯搭在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的丛莱身上。他看着面前恬睡的女人，她一只胳膊伸直放在桌子上，整个脸枕着胳膊。长发遮住她半张素颜，她不化妆的样子依旧好看，至少在他看来。浓妆让她艳丽却多了许多脂粉气息，但是素颜的她不一样，虽然免不了眼睛下面的淡淡黑眼圈和眼角的细纹，或者是脸上因为岁月流逝而留下的淡淡雀斑。这些缺陷都让他着迷，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说：“丛莱，我爱你，胜过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其他人，因为你就是另一半的我。可惜我的另一半不要我，所以我一直都不完整。”
2012年12月21日，这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下午，不管世界是不是就此终结，至少我还有机会握住你的手。
丛莱醒来，无意识擦了擦自己嘴角的口水，手臂有些发麻，动了动却发现被周宁远紧紧握住，男人以同样的姿势以相反的方向熟睡。看来这两天飞来飞去让两个人都有些疲倦。丛莱看着他熟睡中依旧紧握着她的手，呼吸不禁一窒，心脏剧烈跳动。这个男人是她不想碰却又没有办法逃离的，丛莱从不是宿命论者，可是对于他，她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她不想惊动睡着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想要抽回手，可是她一动，男人立刻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丛莱凑近才听清楚，他在用英语说：“不要离开我，妈妈……”
丛莱心疼地摸了摸男人的短发，它被精心打理过，抹了一层薄薄的发乳。就像是周宁远的残破的灵魂被他精心包装成看似完美的糖果，他用外表掩饰自己内心的缺失。他的内心一片黑暗，灵魂在这孤寂无边的黑暗中挣扎。他外表越是无懈可击的优雅温和，灵魂越是无法领略也不接受所有美好。
问题是，她是否愿意陪着他在这地狱中挣扎？
周宁远醒来，眼角明显含着泪水，他看似不经意地揉了揉眼睛将它擦去，露出迷人微笑看向丛莱，“哎呀，我也睡着了。”
“做了噩梦？”丛莱问。
“噩梦？”周宁远摇摇头，“只是一个悲伤的梦，更可怜的是在梦中无处发泄所有的悲伤和愤怒，所以梦世界里的负面情绪迫不得已带到这个世界里面。”
丛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来，提起兴致说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出去走走？”丛莱笑着说道。
“好。”
两个人对视一笑，向外面走去。
如果他们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喝咖啡，那么会不会特别珍惜这几十分钟的安稳睡眠？如果他们知道，世界末日真的即将到来，只不过不是他们预料的方式……
两个人走过人流攒动的街道，迎面过来的人群时不时地将两个人隔开。几次之后，丛莱牵住周宁远的手，对他说：“不如去博物馆吧。”
“我打电话叫车。”周宁远掏出电话说。旁边有一个施工队正在维修地下的设施，电钻声音让两个人只能大声说话。
“叫什么车，这不就是地铁口吗？”丛莱捂着耳朵，拉起周宁远向地铁口走去，“快离开这里吧，实在是太吵闹了。”
周宁远突然握紧丛莱的手，这个动作让丛莱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男人掩饰自己内心中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丛莱被他正儿八经的肉麻话逗笑了，继而收敛起笑容，也故作正经地重重地吐出四个字：“执子之手。”
两个人走进地铁站，里面的人更多。站台聚集了很多等待列车的人，有头戴耳机的少年，也有沉默的公司职员，或者是出门办事的家庭主妇，或者是衣着前卫打扮怪异的艺术家。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组成了英国街头最平常的一个场景。
周宁远与丛莱并肩站在离站台稍远一点的地方，他们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平静相处了，尽管四周人声嘈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感受此刻的平静。这是精神世界的平静，在经历那么多起伏波折、背叛伤害之后，经历五年时间沉淀才得到的片刻平静。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独有的世界。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周宁远低声在丛莱的耳边说道。
丛莱听见他的话，微笑道：“宁远，你对于事物的占有欲望过于强烈，难道你就没有好好想想，你一直想要拥有我，只是因为你感觉你从未得到过我？”
周宁远露出惊讶的表情，不可置信地说：“丛莱，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你还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即便是有，我至于为了你等待这么多年吗？”
他刚说到这里，地铁站的站台，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这晃动仅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了，但还是引起等车的人群的骚动。
丛莱下意识地握紧周宁远的手，问道：“是地震了？”
“有可能，我们要不要上去？”周宁远望了望四周人群。
但是大家震惊了几秒钟之后，发现一切恢复平常，刚刚的骚动也就慢慢平复。
丛莱笑着打趣：“也许真的是世界末日哦。”
“那我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周宁远捏了捏她的手。
列车从黑暗的地下通道中行驶过来，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在站台处慢慢减速。
“车来了，可惜了……”丛莱露出可惜的表情。
周宁远却更加开心，“丛莱，过了今天这个世界还在正常运转，说明上天注定我们要在一起。你可别……”
话没说完，就听见整个地铁站发出骇人的“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都好像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很多人几乎都是下意识地惊叫出声，还有人已经反应过来，向外面冲去，整个地铁站台瞬间一片混乱。
周宁远将丛莱搂在怀中，也想顺着人流向外逃。可是惊吓过度的人群使整个场面失控，人们四处奔走，反而减慢大家向外逃生的速度。刚才那个剧烈的震动刚刚结束不到几秒钟，一个更加巨大的爆炸随之而来，这一次声音更加剧烈，晃动更加猛烈，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摇晃，一股巨大的冲力袭来，整个列车后面的墙壁被炸得四分五裂。丛莱只觉得身体被无形的巨大的手猛地掀翻，飞了出去，撞在一个墙壁或者遮挡物上。眼前那辆列车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巨大的气流推出轨道，翻滚着向自己这个方向飞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她下意识伸手挡在自己面前，可是仅仅不到一秒钟，她的身体就被周宁远猛地拉向一边，圈进他的怀抱中，两个人重重地摔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紧接着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世界末日真的到来，只是没有用你预料到的方式……
005.
丛莱在一片黑暗中慢慢苏醒过来，冰冷和疼痛并没有如预期中到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没有受伤的痕迹。
我是已经死了吗？丛莱想。她试图站起来，向周边摸索。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看不见一点光亮。身体皮肤的触感都是那么清晰，如此真实地存在，可是她所处的确实是一个与现实不同的异世界。
她向前前进，眼睛完全起不到作用，恐惧感包裹整个身体，让她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可是她必须走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原地停留，停留在这一片黑暗之中。她必须知道周宁远在哪里，是否安全。
渐渐地，前方出现一丝亮光，这让她欣喜不已，她几乎是快步飞奔过去，推开那扇门。外面是另外一个空间，充满温和的亮光，但是四周都是虚无的，空间向远处无限延伸，看不见尽头。她在无尽的虚无中奔跑大喊：“有人吗？”
最初无人应答，她也感到筋疲力尽，但是最后她看见远处有一棵巨大的树，整个虚无的空间唯一的有形物体。就像是最后的希望，她只得用尽最后的力气奔向巨大的树木。树下坐着一个女人，她表情安详地假寐。丛莱走近，打量安静睡觉的女子，模样竟和她有五分相似，只是年纪要比她大了一些。女子感到有人接近，睁开双眼，见到丛莱惊喜地叫道：“丛莱。”
“你认识我？”丛莱惊讶地问道。
“我一直看着你们。”女子说。
“你是谁？”
“我叫迟琼宁，是周宁远的妈妈。”
“那么……我死了？”丛莱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不，生死不过一线之间，如果你有坚定的生存下去的意志，肉体不过是为你精神存在提供的容器而已，终点在于这里。”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
“周宁远怎么样？”丛莱问道。
女人摇摇头，露出遗憾的表情，“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丛莱怒道：“为什么你如此冷漠？他是你儿子，为什么你不救救他？”
女子却笑了起来，她轻轻握住丛莱的手道：“我只存在于你的思想当中，不过是你因为昏迷而产生的幻境而已。丛莱，有些事情还需要靠你。”
“靠我？”丛莱更加迷茫。
“想要得到一些东西，需要放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丛莱，这是一个契机，你要想清楚究竟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是肉体的满足还是精神上的欢愉和平静。”
“我不懂……”丛莱摇摇头。
“丛莱，要相信神灵的力量。”女人说着，转身绕向树后。
丛莱焦急地追了过去，却发现树后已经空无一人。空间再度变得虚无，只有这棵大树立在原地，看起来已经生长了几百年，树冠一直延展到天空看不见的地方。
“你去了哪里？出来，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丛莱吼道，可是已经再无人应答。
丛莱泄了气，坐在大树下。
“心率下降，血压下降，注射……”时不时有嘈杂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来，这些声音像是被塑料薄膜包裹起来一样，听起来不甚清楚。
“没有心跳了……”
“心脏起搏器准备……”
各种仪器和人声侵占丛莱的大脑，让她烦躁得没有办法思考。她无法祛除这些恼人的声音，尤其是她一想到或许这就是医生在救治周宁远，而他是不是已经濒临死亡还不得而知。当她闭上眼，脑中便出现男人满脸是血生命垂危的景象，这样的情境让本就烦躁的丛莱更加心乱如麻。
当她睁开眼睛，迟琼宁再一次出现。她正站在她的面前，微笑并且祥和地看着她。
丛莱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急切地说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现实当中，我要看看他怎么样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我不能死在这里。”
迟琼宁轻轻抚摸她的发顶，说道：“丛莱，如果只能实现一个愿望，你会选择哪一个？你自己和周宁远？何不趁现在你自己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好好地想清楚。对于周宁远，你现在没有能力拯救他，但是这是你生命的一个转折，看清楚自己的心。闭上眼睛用心去看，在这里你的眼睛无法帮你找到答案。”
丛莱听到女人的话，决定试图静下心来。她再度闭上双眼凝神静气，果然嘈杂声渐渐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宁静。她双手合十，清了清嗓子将信将疑地说道：“不管你在不在，上帝也好，佛祖也好，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话……”丛莱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四周依旧宁静，没有任何东西。她再次闭上双眼，试探性地说道，“呃……如果你能听见，我愿意放弃曾经追求的物质和金钱，愿意放弃所有浮华无用的东西。只要你能让周宁远活下去……”
她说到这里，干脆放弃合十双掌。她知道自己不是信徒，也不可能在这一瞬间就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是她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太需要一个倾听者。在她觉得自己最无助渺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供她祈祷，于是轻声叹气，轻抚自己身边粗壮高大的树干，仿佛对着它说，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道：“前半生我执着于能够把握得住的现实物质，认为只要有钱就能活得很好，为了名利我放弃了许多。得到之后又觉得精神空虚寂寥，拼命追求精神支持，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有些最为珍贵的东西却被我忽视。让他活下去，即便是我不能在他的身边，我希望他能活下去。多年后，纵然我老去，身在世界某一个角落，依旧能知道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知道他平安幸福地生活着就好。如果你们能听见我的话……那么请让我和周宁远渡过这个难关。”
没有任何声音应答她，面前这个巨大树干上面有斑驳裂痕，这是树木为了生长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撕裂自己的肉体，伤痕累累才能换来更加茁长的生命。她轻轻抚摸上面那一块浅色的树皮，形状犹如一个心形。像是树木的心脏，盯得久了，她竟然感觉到那心形痕迹在有节奏地跳动。
这时候迟琼宁再次出现，女人微笑不语，点了点头。然后整个宁静无边的虚空世界开始坍塌，天边的世界裂开无数裂缝，整个世界都开始分崩离析。
丛莱惊恐不已地扶住身后巨大的树木，这时候，巨大的树木开始快速生长，粗壮的树枝向四周延展，撕裂头顶上方的世界。大地剧烈地颤动，分崩离析，迅速分裂成无数悬浮岛屿。她向迟琼宁求救，女人只是微笑，对她说：“丛莱，你已经做出了抉择，绝境之中，你才肯面对你的真心。记住，不是这个世界让真正的爱情太艰难，是物欲迷蒙了你的眼睛。”
女人说完就已经消失不见，丛莱的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再一次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有检测心率的仪器发出有节奏的平稳声音。丛莱这一次终于感觉到真实的痛苦，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医院之中，安露和陈少华站在门口小声说着什么。丛莱想要动一动疲乏疼痛的身体，可是身体就像是被无数硕大铁钉钉在床上，轻轻动一下都疼得要命。
“醒了，她醒了！”安露回过头，惊喜说道。
两个人迅速跑过来，安露握住丛莱的手，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说：“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手术中间有好几次都没了心跳。都说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不能死！你这个小妖精命大着呢。”
“周……周宁远怎么样了？”丛莱忍着疼痛，急切地问道。
安露闭了嘴，低头不语，只顾低声抽泣。
丛莱一见她如此，心急如焚，想要坐起来。陈少华连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安抚道：“你别急，他没事，只是还没有醒。事故发生的时候，他护着你，所以后脑受了伤。不过你放心，医生说已经过了危险期。”
虽不放心，丛莱听见周宁远没有生命危险，还是松了一口气。从陈少华口中得知，这次事故是因为伦敦街道大规模地整修地下管道，造成了天然气管道爆炸。这种事故可以说百年难遇，结果却偏偏被他们两个人遇到。当时地铁死伤无数，像他们这样活下来的已属十分幸运。官方发布的消息就是这么多，具体细节也不得而知，然而这些事情丛莱都不愿意费神去想，她只想周宁远平安无事地醒来。
三周后，丛莱基本可以行动自如，然而周宁远却依旧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无数个，基本已经将一个健康的人摧毁。丛莱只能守在他的床边，都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而丛莱除了守候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