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对不起……这……这边的事情太棘手。潘礼……”丛莱低声解释,可是越解释她就发现自己越来越乱,她甚至找不到借口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开始逐步地失控,只因为周宁远的再一次出现,只是这么简单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不用任何动作,就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维持的冷静。
“丛莱,你究竟爱不爱我?”对方问道,语气坚定、毋庸置疑,似乎非要她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丛莱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回答。答案其实她早已知道,只不过不知道要怎样告诉对方,她找不到一个不去伤害两个人的方式。她开始觉得当初自己因为寂寞和种种原因作出如此不负责任的决定本就是一个错误,现在两个人越陷越深,都开始无法自拔。
这样的沉默显然激怒了远在北京的男人,他提高声调,“丛莱,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和我结婚?”
“我不爱你!”丛莱闭着眼睛快速说道。
“什么?你再说一遍!”男人怒不可遏地说道。
“我不爱你,潘礼,你也不爱我!”丛莱这一次坚定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丛莱?”
“难道不是吗,潘礼?”丛莱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再谈爱情是不是显得太幼稚了,你想跟我结婚不过就是因为我比其他你的那些女人更容易敷衍,不会整天黏着你罢了。而我和你结婚的原因……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男人吼道。
“因为你有钱!行了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潘礼,我只喜欢你的钱,不喜欢你的人!”丛莱也吼道。
“你!”男人被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分手吧。”丛莱说道。
“丛莱!”男人气极,高声吼道。
丛莱不等他说话,直接挂断电话。看着黑掉的电话屏幕,丛莱感觉到自己浑身无力,像是要虚脱的感觉,她倚着墙壁滑了下去,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阵自我厌恶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胃里一阵阵翻腾作呕。刚才她在电话里对潘礼吼叫让她十分后悔,可是如果不这么说,或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因为将就而步入婚姻,而她和他都知道,这样的婚姻不过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他需要稳定的家庭,需要一个美貌、自立、有事业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操持家庭事务,又不会过多干涉他,让他可以偶尔在外面寻花问柳。而她则需要一个睡在身边的男人、一个家庭的存在来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是孤独的。
这时候,潘礼再一次打进来。丛莱知道如果她不接这个电话,男人很可能明天就坐飞机过来与她对峙,于是按下接听键。可是接了电话,他却不作声,似乎是气极,丛莱拿着电话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潘礼说道:“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说你不喜欢我,只爱我的钱,这句话不是真的!我不是白痴,女人是不是想要我的钱,我还能分得清。”
“那好,我和你说实话,我不单单是为了你的钱,你的钱只是给你加了分。你人很好,对我也好,我很喜欢你,可是潘礼,如果你没有你的钱,就算再好,我也不会考虑你的。这不是爱,爱是没有任何成本的,爱是可以无条件付出的。我们两个只是一种等价交换,因为不想与这个社会上大多人的生活轨迹不同,于是本能地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潘礼,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
“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男人不可置信地说道。
丛莱听到这里,冷笑了一下,“难道对你不重要?你的一切,名牌衣服、跑车、豪宅、出入夜店一瓶酒就上千块,难道这些都不是花钱买的?”
“可是……”男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说道,“我说不过你,我没有你那么高学历,懂得那么多大道理。我只知道你适合我,我想让你做我老婆,就这么简单。”
“呵呵……”丛莱突然笑出声,“我告诉你,我从未去普林斯顿上学,更没有出国留学过,我甚至没有上过正经大学。只有一个英语专业的进修学位而已。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我只是在骗你而已。潘礼,我并不适合你。”
“我知道。”男人淡然说道,似乎没有一点惊讶的成分。
这一次换作丛莱惊讶,她愣在原地,沉默下来。
“丛莱,你觉得我想娶一个人做老婆会不事先查清楚她的身世经历吗?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一张毕业证书我并不看重,你的能力我知道。我只是想知道……”男人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语气中带有一丝悲哀,“你和我分手是不是因为周宁远?”
丛莱的心脏突然莫名收紧,她不愿承认,故作轻松地说:“谢谢你如此看重我。潘礼,但是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周宁远没有任何关系。”
“你爱他吗?”他问,说出口,随即后悔。
“爱?”丛莱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她试图从自己的心里找到一点关于爱的信息,哪怕是一点点爱的感觉也好,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死寂般的黑暗,“爱情这东西值几个钱?”
她听见自己轻蔑地说道。
挂掉潘礼的电话,吴县长的电话打了进来,邀请她晚上去饭店小聚,并说已经让董骁来接她了。丛莱感到头晕目眩,身体极度不舒服,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她不想去,可是又不好推托,于是只得答应了下来。她一回头,看见董骁站在路口的白墙边,浓烈的夕阳正好从他身后照过来,丛莱下意识地挡了挡自己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到的?”丛莱问。
“有一会儿了,见你一直在打电话,所以没打扰你。”男人站直身体。
“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男人坦然道。
“没什么,我们走吧。”丛莱想了想说道。
“你拒绝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像挺喜欢你的,你不后悔吗?”董骁问。
“后悔?我不知道,我是个不善于后悔的人,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后悔也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把目光放在未来。”丛莱勉强笑笑,头晕得厉害。
董骁再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丛莱,随后又马上收回目光。
“辛苦你过来跑一趟了。”丛莱虽然知道这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兴趣和她闲聊,但还是尽量礼貌地说道。而且她也习惯了他这样的个性,本来丛莱以为是自己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惹怒了这个男人,所以他对她才如此冷淡。最后她发现,其实并不只是她,董骁对待所有人也是如此,不多说一句,也不会轻易地给人笑脸。就连面对吴县长的时候,他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大多时候更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不过今天董骁倒是意外地和她说了很多话,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是这已经表示丛莱对于他算是一个熟悉的人了。
“其实……你知道吗?运动装素颜比MarcJacobs更适合你。”男人想了想说道。
丛莱眼睛一亮,笑道:“行啊,你还知道我那身衣服是MarcJacobs的。”
聊名牌是丛莱少数的爱好之一,平时有安露这个损友在,两个人可以畅聊各种奢侈品,现在没有她,又在这样一个连商场都没有的地方,简直快把她逼疯了。谁料到这个整天穿麻布衣服戴草帽的男人却了解MarcJacobs,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惊喜。可惜董骁并不理解丛莱这种“伯牙终于遇见子期”的心情,看她一提到奢侈品眼睛就发亮,完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样式,只好笑着摇摇头,继续做他的本职工作开车去了。
车很快开到这家县城里唯一一家看起来有些规模的饭店门口。这家饭店的外墙全部用金色包裹,一共两层,上面有金色的玻璃尖顶,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金山,大门的两边是两根粗大的罗马柱,柱子左边是古罗马神话里面的太阳神阿波罗驾着火焰车的雕塑,右面则是圣母玛利亚抱着圣子耶稣的雕塑,两座雕塑同样被漆成金色。更夸张的则是大门上方的一块圆形的浮雕,上面雕着黄道十二宫的图像。这几种不同风格糅进同一个建筑,像是把米饭、炒菜、牛排和意大利面扔进一个锅里烩了烩然后端上桌,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咽。而它就像是一个金灿灿的巨型怪物扎在这群古旧低矮的建筑当中,无论高度还是抢眼程度都不是其他建筑能够比拟的。旁边那些破旧古老的木质房屋和它并肩而立,总让人有一种他们并不在同一空间的错觉。
丛莱走进去,发现原来来的人并不只有吴县长和几个打过招呼的科级干部,还有周宁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丛莱心想。
“丛莱,坐这里。”周宁远见她进来,笑意盎然地站起来拉开自己身边的位置,招呼道。
丛莱感觉自己身体疲惫,脑子像是团成一团糨糊一样昏昏沉沉的。在状态最不好的时候还要应付眼前这个男人,真是太累了,而现在最能让她振奋精神的就是能让她照着周宁远那张帅气的脸蛋儿来上一拳,可惜就是这点儿愿望现在也无法实现。于是她露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和面前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周旋道:“真是好巧啊,周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有空啊,不是有很多大生意等着你去谈吗?”
“哎呀,下午的时候宁远还和我说起你呢,说你们可是老相识了,我想正好晚上吃饭就一起了,人多也热闹,不然要你一个年轻人陪我们这群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吴县长打趣道。
“吴县长,您抬举我了,我和周老板哪有什么深交啊。我只不过就是在他的酒店打过工,见过几面而已。”丛莱笑着说道。话里话外透出明显的讽刺意味,也不想顾忌这样的言辞在这个场合是不是合适了。
“你在他们酒店打过工?能请到丛小姐这么能干的人真是周老板的幸运,你们领导可是在我面前夸过你很多次呢。不知道你曾经在宁远的酒店做什么呢?”吴县长饶有兴致地恭维道。
周宁远知道丛莱不太愿意提及以前的事情,尤其是那一段往事,曾经给丛莱心里留下重创,以至于她很长时间都不能走出那个阴影。如今又无意间提到那一幕,他刻意打断这个话题,“吴县长,您看……”
“酒店大堂的迎宾小姐。”周宁远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丛莱打断了。她说出这句话倒是难得坦然,面带微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这还是周宁远第一次听见丛莱如此从容地说出跟那段变故有关的话。他瞄了一眼丛莱,他知道她一定有事,今天过得不太好,虽然表面上她表现得还算正常,可是他却能感觉到她微小的异样。而丛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在看她,她只是低头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小口,辛辣白酒冲进喉咙,让她突然低沉的心情平复了一下。
或许,时间或早或晚会抚平每个人的伤痕,丛莱也不例外。如果当初他不放手,那么她也许永远是那个带着伤痕的丛莱。周宁远看着身边安静沉默的女人想到,或许这对她是一件好事。他如此安慰自己,给自己找一个足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007.
丛莱着实有些疲惫,可是面对县长亲自设下的宴席,又有好几名官员陪伴,而且还是如此热情邀请,这种情况下,她也不好意思先行离开,只能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时不时地有人提杯敬酒,一杯杯高度数的当地白酒灌下肚,让她更加头昏脑涨。只觉得四周人说话的声音膨胀开来,变得缓慢。酒杯碰撞的声音,说笑声,座椅晃动发出的“嘎吱”声,空调扇的杂音,都混杂在了一起,被搅成了一团看不见的糨糊,而自己则被包进了一个厚厚的密封的塑料壳子里面,与四周的一切隔离开来。四周一切的人和物明明近在咫尺,可是却像是慢慢地与她越来越远,这样的感觉让疲惫的丛莱莫名恐惧。
“丛莱。”突然间,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穿透那厚重的“塑料的壳”。
“丛莱,丛莱,你没事吧?”男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她猛地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是周宁远。
她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坐在自己身边的周宁远正关切地看着她,他的手轻扶住她的手臂,温热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
“我?没事。”丛莱勉强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看起来像是醉了。”周宁远说。
“还好……”丛莱还处在一种混乱之中,大脑不能及时反应过来。她试图站起来,可是一起身,脑袋里便感觉到剧烈的眩晕,让她向一边歪去。
周宁远顺势扶住她,对在座的人解释道:“丛莱醉了。”
众人关切地询问。
丛莱稳住自己的身体,对上座的吴县长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说着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周宁远扶着她,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丛莱的头脑里清楚,这烈性酒确实上了头,让她晕得厉害,如果她执拗地不让周宁远帮忙,很可能会出丑。
他扶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公用洗手间。丛莱在洗手台用凉水洗了洗脸,清凉的水驱散几分酒意。她无力地靠在一边的墙壁上,镜子里面是自己的倒影,苍白消瘦的脸,上面满是倦态。发丝凌乱,有几缕沾湿了贴在脸上,手臂无力地垂下,指尖还有水滴落。
她想自己确实是美的,五官和身材都无可挑剔。可惜过往在她的身上留下的烙印太多,掩盖了她的美丽,留下的只是一种风尘做作的艳丽。这个世界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太多,残酷的现实在她的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太多。即便是外表依旧美丽,可是她这皮囊下面的血肉灵魂早已腐朽不堪,或许其实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一副躯壳,只不过她自己还没发现罢了……
这样的想法让她忍不住想要冷笑,这具让人羡慕的身躯里,却住着一个自我极度厌恶的灵魂。她唾弃自己,唾弃自己的生活,唾弃自己为了生活周旋于男人之间,说空虚无聊的话,做装模作样的事情,没有人关心她,她也从不关心别人,如此自私空虚,却又无法改变现状。她不敢自怨自艾,只好用工作去忘记烦恼,用金钱去填补自己内心的空洞。她几次想过自杀,但是为了年迈的父母和自己倔强脆弱的自尊,只能更加用力地活下去。
手突然被人拿起,周宁远将她湿漉漉的手握在手心。丛莱回过头,看向周宁远,金黄的灯光在他的身后,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她眯起双眼,迷离中想要尽力触及他的双目,男人则用白毛巾轻轻擦拭她被水打湿的手指。他的表情好像确实是认真诚恳的样子,丛莱努力地看着他,想要找到其中的答案。
是吗?他真的像她感觉到的这样真诚吗?还是这一切不过都是她的幻觉而已?
“宁远……”她张了张口,含糊不清地叫着他的名字。
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像是他还没有离开她那样……
“现在的你,是真的吗?你是真诚的,还是在演另一出戏?”她伸手,迷离中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的唇。
他抬头,看向她,目光中隐含着一丝笑意。纯黑的双眸,分不清虹膜和瞳孔,却能让丛莱感受到隐隐一丝宠溺的笑意。这样的笑意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海洋,就要淹没她,只要她放弃挣扎,放弃自我就能轻而易举地享受这无边的温暖和安逸,只要她装作不那么聪明,看不出他无时无刻的伎俩,无视他刻意无意的欺骗,那么她就会很幸福。这是多大的诱惑,让沉浮多年的丛莱向往。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平静地相处了?丛莱,我想你了!”男人温柔说道,犹如最完美的情人嘴里吐出的情话。
这让丛莱猛地惊醒过来,她对面的人是周宁远,不是别人,是周宁远!
永远不要相信周宁远的话。
她意识到这一点,一阵慌乱。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然而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头昏目眩。她沿着冰冷的墙壁向旁边躲了两步,男人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动作那么急切,用尽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
“别走,丛莱……”他低声在她的耳边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