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刺耳的警笛声中,一辆警车飞驰而来,停在了胡同口。
凌晨三点十四分,一具少年的尸体被丢在胡同阴暗角落里,一个女子昏迷在尸体旁……
二十分钟后,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入急救医疗中心。
医生护士聚到了救护车前,车门打开,陷入深度昏迷的病人躺在担架上,被医护人员小心地抬了下来。氧气面罩底下,舒洁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被医生强行翻开两只眼睑,手电筒的光束打进去,看到左右微微散大的瞳孔,医生疾呼:“病人出现重度意识障碍,心跳呼吸暂停!快、快推到救急室,准备心脏按压。”
“小洁、小洁——”
一声呼喊,医院门口,飞驰而来的私家车戛然停下,车门打开,舒父下车后飞快地往急救室那边跑。
长长的走廊上,一滴滴的血珠洒落,被担架底下的轮子碾压过去,拖曳出长长的血痕,一些家属在医院走廊上抱头痛哭——意外事故中受伤的患者刚刚从急救室里推了出来,脸上蒙住了白被单,从舒父身边推过,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躺在那上面,但,那种血色刺扎在眼底,跑在走廊上的舒父突然没了勇气,双脚如同灌了铅,无比沉重。
他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逐渐靠近急救室的门,心跳声如雷一样鼓动在耳膜里,突然之间,急救室的门开了,主治医生走出来,“您是病人的家属?”
“是……”声音颤抖着,舒父万分紧张地盯着医生。
“病人的生命体征已经恢复正常,可以转入加护病房,留院观察几天。”医生微笑着宽慰,“您先去帮病人办理入院手续吧。”
“谢谢您,医生。”
舒父松了口气,急忙在付费窗口办理了相关手续,领着病历单,回到女儿所在的病房门外,在医院的白色走廊上,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罗老爷?”舒父走过去,轻唤。
坐在走廊病房门外长凳上的人缓缓抬头,满脸憔悴之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金丝框的眼镜下,眼圈浮肿,眼神黯淡无彩。
“罗老爷,您、您没事吧?”对方神情恍惚的样子,让舒父有些担忧。
一连几天都没有合过眼,长凳上坐着的人快要支撑不住地耷拉着眼皮子,无精打采地看着前来打招呼的人,慢慢地认出这个人的脸,憔悴疲惫的面容上渐渐浮出惊怒暴躁的表情,从长凳上腾地站起,伸手猛然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是你?!你来得正好,快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
“罗老爷,您冷静点,快放手!放手……”舒父被他揪得快喘不上气,脸色发白。
“要不是为了和你女儿结婚,阿凯一定不会出车祸!”死命地揪紧对方领口,罗文森愤恨地咬牙,把错全都归结在别人身上,“是你女儿害了我儿子,你赔我儿子!赔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
“罗老爷,”被人欺负了,舒父还是一副卑微懦弱的样子,“我的女儿也躺在加护病房里,还没有恢复意识,我的心情跟您一样!”
“什么?”听到对方的女儿也遭遇了不幸,罗文森稍稍平衡了一下心态,松开手,跌坐回长凳上,颓然垂着头,疲惫不堪又无比悲伤,“十多天了,阿凯还是没有醒过来。”车祸中颅脑受创,呼吸心跳停顿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分钟,即使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也没有自主呼吸和心跳,完全靠着医疗机械来维持生命体征,可是……“他要是再也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罗少爷会不会……”
“植物人”这三个字,舒父没有说出口,只是无限同情地看着罗老爷,叹了口气。
“不会的!阿凯一定会醒过来的!”罗文森情绪不稳,忽又激动起来,指着舒父的鼻子,“他要是醒不过来,你们也别想好过!我会让你承包不了一个工程,让你赚不到一分钱,让你们一家人都去街头流浪乞讨!”
有钱人,财大气粗的,跺一跺脚,地面都能抖起来。舒父浑身也抖了一下,低头陪在一边,不吭声了。
“老爷、老爷!早餐买回来了。”
一个司机摸样的小伙子,两只手上拎着纸袋装好的一叠快餐盒子,从走廊那头跑来。
“谁让你来的?滚出去——”
看到这个小伙子,罗文森火冒三丈,蹦起来扯了对方手里的油纸袋,甩在地上用力踩几下,快餐盒子里的早餐散了一地。
“老、老爷……”司机阿维吓白了脸,惶恐地站在一边,不安地搓着手,嘴里重复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罗文森恨恨地瞪着他,暴躁的脾气又要发作,突然,病房里传来“哗、滴——”的警报声。
重症监护室里,监测病人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警报,心电图里的波动消失,一个光点在屏幕上拉出了一条直线,病床上躺着的人没有了心跳搏动的迹象!
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医生、护士神色慌张地奔入病房,开始抢救病人。
罗文森惊恐地瞪大眼,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ICU病房前,站在大片玻璃窗外,看到了病房里急救的状况。
透过明晃晃的玻璃,他看到无声电影里慢镜头般的一幕情形——医生们拿起电击除颤仪放在罗凯的胸口,一下,一下,逐渐增大的电流击来,罗凯的身体如木偶般一下下被电起,然后无力地落下……
罗文森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罗凯躺在里面,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可怕的管子,就像一片枯叶,仿佛……仿佛要离开这个世界!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耳边响起一个忐忑不安的声音,有人在病房外说话。罗文森神情恍惚,摇晃着身子,缓缓转过来,看到坐在长凳子上的阿维,他突然疯了似的冲上去,揪起他的领口,愤然咆哮:“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你、你把他送到了鬼门关,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砰”的一声,暴躁的拳头揍在阿维脸上,猛烈的劲道,揍得人仰面摔跌在地上。
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面颊,阿维瘫坐在地上,双肩颤颤地耸动,懊悔、自责,他的心灵正承受着无尽的煎熬,“对不起,老爷!对不起……”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失神打偏了方向盘?记忆的碎片拼凑不齐,脑子里已然混乱不堪。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的儿子……”颤抖的双手贴在玻璃窗上,看着病房里的儿子,那是……那是他下半辈子唯一的指望啊!额头抵触到冰凉的玻璃,罗文森默默祷告,期待奇迹的出现。
“您是病人的家属吗?”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名医生匆匆走出。
“医生!医生!请救救我的儿子!救救他!”带着恳切哀求的表情,罗文森突然冲着医生跪了下去。
“别这样,您快起来!”医生表情沉重,扶着病人家属站起来后,“我们会竭尽全力抢救病人的,不过……请您也做好心理准备!”
颤抖着双手,接过医生向家属下达的病危通知单,罗文森顿觉天旋地转,靠在墙上支撑的身躯,缓缓滑跌在地上,手中的单子落了下去,他抱着头,痛苦地哽咽:“谁?谁能来救救我的儿子?只要让他睁开眼恢复意识,要什么样的代价都行!救救他……快救救他……”
真的……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问,沉浸在悲痛中的他下意识地点头,“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只要我的儿子能够得救!只要……他能再睁开眼叫我一声……”
Dad……
回想儿子叫他的声音,心中更加悲痛,“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不能失去……”做了这么多事,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自己?怎么可以伤透父亲的心……
明白了!
那个声音里透着某种决定,他的耳边有轻微的风吹过,愕然抬头,身边分明没有人在说话!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瞬,病房里突然传出护士的喊叫声:“医生!医生!病人恢复心跳了!”
垂在病床边沿的那只苍白的手,微微抖动了一下手指,病人的氧气面罩里透出一团白白的雾气。
“病人有自主呼吸了?!快!快监测脑电图!”
病人的危重状态有了起色,病房里顿时传出惊喜的呼声。
“罗老爷,快来看!快来看!”舒父急忙冲蹲在地上的人连连招手。
罗文森愣塄地看着他,从对方惊喜的表情里似乎读到了某种信息,心跳骤然加快,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扑到玻璃窗前,看到病房里医生护士轻松了的表情,他震惊地瞪大眼,激动得发颤的手指贴到玻璃上,凝神看着病床上躺着的人。
“阿凯?”
仿佛听到了父亲颤颤的呼唤,病床上的人微微抖动着睫毛,一点点、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小洁,罗少爷醒过来了呢!”
住院部大楼外,一大片绿草地,花坛里鲜花怒放,长椅上坐着两个人。
“真是奇迹!小洁?你有没有在听?”
舒父坐在女儿身边,帮女儿披上一件毛衣外套。
天气变凉了,树上的叶子一片片飘下……
“小洁,你说句话吧?”看着女儿木然的表情,坐在长椅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没有了任何知觉的布偶娃娃,脆弱不堪,舒父既难过又伤心,“小棋已经不在了,你得想开点……好歹跟我说句话吧?你这个样子,知道爸爸有多担心……”说着说着,舒父又开始抹眼泪。
“……画。”
不远处,草地上坐着个小男孩,拿着蜡笔,在画板上描描画画。舒洁呆呆地看着,嘴唇动了一下。
“花?”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总算是听到女儿开口说话了,舒父喜出望外,擦擦眼角,急忙站起,“好,爸爸这就去给你摘几朵花来!”往花坛那边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叮咛:“在这儿等着,爸爸很快就回来。”话落,小步跑了起来,转到花坛后面,摘了几朵颜色好看的花,兴冲冲跑回来,他愕然愣在了空荡荡的椅子前。
“小洁——”
花束脱手掉下,散落在了地上,舒父拔腿往医院门口追去……
医院大门外,穿着病号衣服的舒洁摇摇晃晃地走着,没有从精神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脑子里浑浑噩噩,神情恍恍惚惚,失了魂一样走在马路上,没有目的地游荡,像一抹苍白的幽灵!
清晨阳光照着的马路上,正值交通早高峰的时段,来往穿梭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喧嚣忙碌的景象隔着她眼里朦胧的雾色,变得模糊不清。模糊的视线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晃过,都是漠然而又冷淡的表情。孤独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周身有暗暗的灰尘在漂浮。
马路对面,一双情侣,挽着手有说有笑、走得好好的,突然又停住脚步争吵起来,舒洁呆呆地看着、看着……心头隐隐作痛!
相爱的人,彼此伤害,直到失去,再也无法挽回往日情感,才知当初是那么傻!
心头空空的,想往里面塞些什么,涌上来的却满是凉凉的悲伤。
这个世界,变得寂寞,空虚……
恍恍惚惚,往前走,耳边有人在拼命按着车喇叭,眼前能够看到的始终是那一幕惊心的画面——
一个哭泣的傀儡木偶倒在地上,四分五裂……蜡烛移开,照亮角落里的镜子……一张木头椅子,少年坐在上面,苍白的脸,染血的衬衫,洞开的胸口……
“不——”
抱住头,拼命摇头,染血的画面依旧浮在脑海,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重复那梦魇般的感觉,灵魂坠落在痛苦的深渊,她跑了起来,往有光亮的地方跑,拼命地跑……
滴滴滴——
喇叭声刺痛耳膜,霍地抬头,眼前,车大灯的光束打来,她竟然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车子踩了紧急刹车,仍遏止不住冲势,飞速撞来……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或许,这样就能摆脱梦魇了……或许,这样就能从痛苦中解脱了……
嘎吱——
尖锐的刹车声中,路人纷纷回头,吃惊地看着马路中间,一个女子缓缓倒在了车轮前面……
灵魂坠落在黑暗深渊里的感觉,没有绝望、没有痛苦,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永远地睡去了,睡在黑暗里,但,隔着黑暗的帷幔,外面似乎有声音传来!
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声音,有人在低声交谈——
“……她没事了吧?”
“幸好刹车及时,只是轻微的脑震荡,留院观察几天……”
“什么时候能出院?”
“病人的心理状态不是很好,你是她的家属?”
“她是我女儿!”
“好好照顾她,康复后,让她去外面散散心。”
“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
谈话终止,医生的脚步声转到了隔壁病房,门外静了片刻,又响起一个声音:“伯父,我想进去看看她。”
门里,昏迷在病床上的人,睫毛颤动了一下。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好熟悉!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吱咿——
病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下、一下,踩得优雅的脚步声,渐渐靠到病床前,隐约感觉到,有个人影坐到了她的身边。
“洁?”
轻轻的一声唤,温柔尔雅的声音。
床上的被子掀了一角,她的手落在那人的掌心,掌心相叠,十指紧扣,牢牢握在了一起。
“这么贪睡?看,烟囱要砸下来了!”
烟囱?这个笑话有点冷!床上的她蹙紧了眉头,眼睛紧闭着。
“洁,醒醒!”
轻微的叹气声,床前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来,放在她耳边。
耳边响起手机的彩铃音乐,是一首熟悉的老歌,歌手轻轻吟唱的旋律回荡——
……
赤裸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寞
我以为伤心可以很少
我以为我能过得很好
谁知道一想你
思念苦无药
无处可逃
想念你的笑
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我想念你的吻……
一个吻,羽毛般带着呵护的意味,轻轻落在她唇上。
……
记忆中曾被爱的味道
……
冰冷的唇渐渐回暖,灵魂从黑暗的深渊挣扎出来,眼皮上有温暖的阳光,缓缓地,她睁开了眼,阳光灿烂而热情,照得房间里一片亮堂,一只鸽子在窗台上“咕咕”叫了几声,振翅飞起,白白的羽毛落下,窗前明晃晃的光线中,一个人影背光坐着,羽毛飘过,背上像是长了天使的翅膀!
她呆呆地看着坐在床前的人,看着那人的脸——眉目秀雅俊美,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有着中世纪王子般矜贵优雅的神态,熟悉的容貌、熟悉的神态……熟悉得让她的心,咯噔一下!
“你、你……”
苍白的脸上浮了红晕,她看着他,心,跳得越来越急!
“洁!”苏醒后的罗凯坐在她床前,没有半点轻浮的表情,澄澈如天使般美丽的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她,充满了温情,“这一次,我把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你,好吗?”
她没有说话,泪水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
他凝视的目光中,她含泪笑着,“什么?”
“对不起!还有——”把铺了星星沙、装满七彩贝壳的瓶子,放入她的手心,清澈的目光带着纯净得让人感动的笑容,他缓缓俯身,在她耳边深情地说——
“我爱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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