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茹因为失血过多脚步稍微有些踉跄,夏日午后的阳光正烈,抬头看那太阳,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身子晃了几晃,昏迷之前,却看见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睛,那瞳仁的深处,黑漆漆的,浓重重的液体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图形,李诗茹只觉得自己像一叶浮舟一般颠簸于浪尖,终于渐渐的沉下去,沉下去……
昏迷之中,是无时无尽的梦魇,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悲伤来临,你还要故作姿态,微笑以对,一边,眼泪百折千回,一边,还要骄傲的仰着面孔对着天边的白云微笑。
仰头的微笑是假的,抑制住眼泪才是真的。
昏沉之中,李诗茹又回到了过去,梦中出现的五岁女童,与万事万物持有的单纯而开放的关系,阳光在院子里涣散成白茫茫的平原,午后炎热空气,栀子花累累满树,散发出浓烈想起如同发酵。
李诗茹穿着一双水红色的塑料凉鞋,是妈妈领着自己在购物中心买来的,童花头,素白的衣裙,五岁的李诗茹,被妈妈牵着小手,到了乡间,沿着房屋之间的窄小巷道,走向机耕路外的大溪涧。
巷子尽头敞开,有绿色山峦高耸绵延,轰隆隆的水声从远处震荡过来,世界如同油彩般静止,没有风吹草动。
水流一路奔腾,冲击着岩石和河滩,穿着那双红色凉鞋渉入水中,溪水深及膝盖,水底遍布绿色水藻,小鱼小虾轻巧游动,鹅卵石棱角摩擦鞋底,在烈日下穿越一条河流,走向对岸,远处,金黄色的稻浪在风中波动,开阔的田野,蒸腾的泥土气息,紫苑花开得繁盛,无边际簇拥如同云霞。
草丛中有带刺的茅莓,她附身摘下一枚被阳光烫热的红色果实,轻轻放入舌间。抬起头,看到溪边堤岸石块间栖息的翠鸟飒然飞起,发出婉转清啼。翅膀闪烁着宝石般蓝紫色光泽,如同一道静谧光线飞向远处。
一切展开井然有序,李诗茹的这些童年记忆,来自崇山峻岭之中的偏僻村庄,这些场景从未在她的脑海中消失,在梦中,在入睡前的恍惚,在每一个意识与现实界限不清的时候,突兀如同一面镜子从胸口升起。
回忆是真是确凿的,现实却令人觉得变幻无常,如同现在的自己,竟然在这个过去的时光之中,一片漆黑,像黑暗的大海,潮水涌来,看不到彼岸,海浪正长。
在梦中出现的自己,在梦中出现的母亲,她记得母亲教训自己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从来都是命令式的,把腿放下,肩要放平,吃饭的时候要端着碗,吃西餐的时候刀叉不要发出声音来,穿衣服要穿白衬衫,深色裤子,不能光脚穿鞋子,坐下来的时候两腿要并拢。
母亲的教训在当时心里是厌烦的,而在此时,在这梦境之中,竟是这般的温暖,她渐渐的知晓这样的恩慈竟慢慢的离自己远去了。
母亲会带自己去渔港,带自己过生日,开车过去不过就是一个多小时的路途,这是母亲给自己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在汽车的玻璃窗边,她看到公路穿越村镇和田野,直往大海奔去,李诗茹性格里桀骜的个性慢慢被解放,她把头伸出窗外,闭上眼睛感觉风剧烈的速度,心里亦是欢喜的。
留在记忆深处的大海,是她生命的一个缺口,有碎裂的隐喻,然而,在这梦中,他不是想象中的深蓝,而是浑浊的灰紫与暗蓝交替,海边的小旅馆的墙壁外面种着高大粗壮的栀子花,开得雪白,有碗口大,香气沉醉,深夜时分的大海,海面上的潮声与雨点坠落的细微振动彼此融合,从远处一波又一波的席卷而来,仿佛是血液的声响,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打湿了李诗茹的眼睛,却像是眼中的泪。
李诗茹的父亲抽烟,香烟辛辣呛人的气味渗透道李诗茹和李诗茹父亲身边的每一寸空气,他常常只是温和的看着李诗茹,没有言语,他抽烟的姿势,仿佛他与他眼前的李诗茹,是有着无限亲密怜惜却又有各自世界的人一般。
李诗茹的父亲笑了笑,摘了一朵栀子花下来,别在了李诗茹漆黑的长发边上,让她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给李诗茹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李诗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这样的消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她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从那时候开始,李诗茹这才学会在美好事物的面前,保持静默,缓慢,以此来记得,若心有感伤,这记忆便会因为重,而且渐渐漫长。
有某种幻觉,像铁钉深深敲入骨髓,二十一岁的李诗茹,与身边任何一个女子不同,她保持沉默,缓慢,以此来记得。
她的父亲,母亲反复出现在梦境之中,也许,人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时间是水,回忆是水波中的容颜,看到的不过是当时。
李诗茹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在这个时空中不为人知的独自死去。
李诗茹时醒时睡,多半里是昏昏沉沉的。
甘泉宫内,李诗茹的寝殿,疏疏朗朗,只摆着几件紫檀木的家什,除了书还是书,李诗茹兀自昏睡着,容颜有病中的憔悴支离,一身素白的寝衣,领口处有素净的起伏的柳叶纹,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平日里快乐的她在睡梦之中竟然是这般不快乐的神情。
阳光浅薄如纱,有一点点桃红的颜色,染了雾气的白蒙蒙,隔着帘帷照着李诗茹的脸,有微微柔和的光芒,那种光芒,仿佛她的身体你点着一盏灯火,紫檀木的大床黑沉沉的,愈发让人觉得一袭白衣如梦。
他轻缓的走近了李诗茹,审视着李诗茹的脸,她是那个狡邪的,善良的,又清纯淡漠的女子却不是那个柔弱,倔强,眼神冰冷的女子,冷与热在元子攸的心底纠缠,因了她的存在,元子攸荒漠已久的心上绽开了一朵花,却不知道是为了那个她了。
元子攸别过头去,窗下的长案上放着一个长长的茶盘,大气而秀美,本为矛盾的两种形容却恰巧的能够形容在一个物件之上,可见此人的用心,茶盘上有一套青白色的手绘荷花瓷器,这青白色最为难得,那瓷器更是雪白透亮,却为少见。
元子攸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屋中的女子怕是如这瓷器一般,素白清雅,又带着烧制这瓷器的智谋,这样的女子,终不是自己所求吧,太过聪慧,于女子却大为不妥,那个她,又在哪里呢。
元子攸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安静无语的看着李诗茹的睡容,心底无限宁静,只觉得,这样安静,这样静静的,就很好。
李诗茹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李诗茹的双眼睁开的那一刹那,迸发出一种惊诧,元子攸嬉笑不已,看着李诗茹挣扎着起身,伸出手,“你可行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就此长眠呢。”
“你才就此长眠呢?”李诗茹伸手打落了元子攸的手,白了他一眼。
元子攸丝毫不理会,“起来了就好。”然后伸出手,握了握李诗茹的手,说道,“你的手还这样凉。”
李诗茹翻了他一个白眼,问道,“你来了多久了。”说完,把手缩了回来。
“不过就是一个时辰而已,看你晕倒的好玩,又见你睡的连口水都出来,便不想叫醒你,还想多看一会儿笑话。”元子攸笑个不住。
李诗茹怔了一下,下意识的伸出手摸了一下嘴角,“哪里来的口水,你这个混球,居然敢骗我。”
元子攸敛了笑意,问道,“小娘子,你要喝些水吗?”说完缓缓起身,走到了茶台跟前,你这儿的茶具倒是新奇,能否演示一下呢。
“可以,当然可以。”李诗茹坐起了身子,笑容漫漫洋洋的泛起在李诗茹清秀顽皮的脸颊上,“你也喜欢喝茶吗?”
“对这个茶我都是没有什么研究,我只是好奇你这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皇叔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有一天他夺了实权,就会把你赏赐给我做侧妃,既然你都是要做我侧妃的人了,自然我要多了解了解你,好琴瑟和鸣。”元子攸笑得得意,笑意中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李诗茹。
李诗茹一脸的懵,逼样子,用手指着元子攸,“你说什么?我嫁给你为侧妃!”
元子攸见李诗茹着急,哈哈笑了起来,“说笑的,你还当真了,怎么了,本王爷这么风流倜傥,难道你不喜欢吗?”
李诗茹瞥了一眼元子攸,却见他穿了一身青白色的长衣,眉目间有遮挡不去的风尘和一抹深沉,被他唇齿间含笑的一丝温默轻染,此刻,他正含笑看着自己,有一抹戏谑,一种轻漫更有一种凌然于人上的桀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