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树林里,一只通体玄黑的乌鸦懒洋洋地飞来飞去,它在寻找避雨的地方。虽然看不出它的表情是怎样的,但可以感觉到它很烦闷。事实上,每年雨季到来的时候,它都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
“镇上的人说‘举目三尺有青天’……可到了我这儿怎么就万事不灵呢?”黑乌鸦落在一棵树上,两只爪子抓着树枝,玄玉般漆黑的眼珠颓靡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突然,它身子猛地一震,精神全部集中了起来。因为天生的倒霉第六感告诉它,即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果然不出它所料,不过片刻功夫,倾盆大雨骤然落下,本来干燥暖和的树枝也变得阴冷潮湿。黑乌鸦不得不躲进树干中央,抱紧身体窝在角落。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和它一样黑不溜秋的天空,它涌出满心惆怅。
“什么学了它的法术就能修炼成人形,还骗我把吃的给了它,自己在这里又饿又冷……哼,嘴巴里说的漂亮又堂皇,那只臭野狼多半不是个好东西……”黑乌鸦自言自语自怨自艾,却不想有个声音接了话茬。
“为何?”
黑乌鸦从来就没有听过这么悦耳清朗的声音,就好像一匹上好的丝缎,柔柔软软温煦如风,让它忍不住想要亲近。
于是下意识回答道:“为何?敢情你见过花言巧语的好东西?”
“言之有理。”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声音虽然很轻,却震得整棵树都在晃动。
黑乌鸦彻底被他吓到了,直接蹦到树枝末端,任由雨水打在它玄黑的鸦羽上,不一会它就变成了落汤鸦。
它一边爱干净地用嘴梳理羽毛一边吱吱呜呜道:“有本事的就出来,缩头缩脑的算什么英雄好汉,肿么,难道你怕我?”
那个声音没说话,只是树却震得越发厉害。黑乌鸦气急,翅膀一扑腾,朝树干里面飞去,“老娘今天就啄死你吖的!”
黑乌鸦执拗地往深处飞去,大树浓密繁多的分枝转的它有点找不着东南西北,可即便如此它还是闷头冲刺不肯放弃,哪怕身子擦过树杈时被划破了皮。
“哎……”那个声音叹了口气,然后大树的震动瞬间停住,突降的暴雨也慢慢歇止。
黑乌鸦这下总算不像只苍蝇似的乱撞了,它停在树枝上发呆,因为目前为止它还没见过法术这么高明的妖怪。莫非,这个神秘的家伙是神仙不成?黑乌鸦玄黑双眸瞬间眯起,仔仔细细地扫视树下每个角落。
“乌鸦,你莫找了,我在这。”清浅而温和慈爱的声音,好似一阵风,吹得黑乌鸦心里暖暖的,痒痒的。
黑乌鸦循声望去,只见树下荫凉中,一个身穿雪白长衫,外罩重纱锦袍,俊雅非凡宛若谪仙的年轻男人正在冲着它微笑。
他有一双好似夜空寒星般漂亮的眼睛,清清澈澈摄人心魂,披散而下的长发墨色如漆,玉冠束顶,眉宇间系了一条玉红鞓带,只是静静地盘膝坐在那,便叫人自惭形秽,不过随随便便一个眼神,就足以颠倒众生,纵使绝世美男子也不过如此。
黑乌鸦惊住了,这辈子它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有生以来它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迷恋。
男子似乎没想到黑乌鸦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略微蹙眉,旋即再次笑开,气质观之可亲,语调却是三九寒冬,“乌鸦,风雨之季,沿途多劫,我今日下凡,得见与你,实属天缘,你若不弃,我便收你为徒,可好?”
……黑乌鸦没听他说话,它只看见他苍白的双唇不断开合,雪色的贝齿樱红的舌头仿佛散发着一股无形的香气,诱惑着它向他飞去。
黑乌鸦打小就禁不住诱惑,而且它对自己的感官非常忠诚,所以它……真的朝他飞过去了。
只听半空中传来一阵宏亮的“呱呱”叫声,白衣男人抬头望去,就见黑乌鸦从树枝后穿过,玄黑的没有一丝杂色的漂亮羽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他不知自己和它有过什么瓜葛,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亏欠过它。所以他不能出手,不能。
黑乌鸦落到他肩膀上的时候,就看到他本来晓月清风的表情换成了隐忍非常。
“怎么,你怕我呀?”
白衣男人别开头不理它,一缕黑发掠过肩膀,和黑乌鸦的羽毛摩擦而过。黑乌鸦犯贱之余发现,他的头发居然能和自己的羽毛一般黑。
“你头发真好,平时都用什么洗头?”黑乌鸦好奇道。
白衣男人一语不发,纹丝不动,盘膝而坐,双手结印。
黑乌鸦急了:“我警告你啊,我在妖界可是出了名的鬼见愁,你可千万别惹我,否则,我要你好看。”
白衣男人不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来,转过来我瞧瞧。”黑乌鸦站在他肩膀上不停说着,对方却没一点反应,莫非是吓着了?黑乌鸦思索一番解释道,“你别怕了,大不了我答应不吃你就是了。”
白衣男人终于转过了头,优雅地抿唇微笑,三分清冷七分仙风道骨,“既然你说你是鬼见愁,怎么我见到你却不愁?”
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一字千金掷地有声,像把小掸子一样在黑乌鸦的心尖上挠啊挠,挠的它心烦意乱,爪足无措。
“哦,这个很简单,你又不是鬼,你当然不发愁。”黑乌鸦扑腾翅膀飞到地上,垂下头似乎在想什么。
“我方才说的话你可有听见?”白衣男人又问了一遍,温和依旧,似乎永远都不会不耐烦。
黑乌鸦用爪子在地上挖坑,低声道:“没有,你再说一遍。”
白衣男人略一颌首,左手轻掩广袖,身子朝前倾斜,墨发如流水般滑过肩头,他微笑着,摊开手掌,修长如玉的白皙手指触碰着它的身体,“我渡你成仙,可好?”
天籁般的声音,神祗般的容颜,若不是他口中的话,黑乌鸦恐怕会被他迷得晕死过去。可现在它只有满腔怒火,“又来一个骗妖的,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你想怎么样你就说吧!”
白衣男人稍稍一怔,随即便恢复漠然,他莞尔一笑,虽然亲切,却又仿佛隔着几个尘世那么遥远,“我不知你说的是何意,但大概清楚你遇到过什么事,你可觉得苦?”
苦?黑乌鸦眼珠转了转,活到至今它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在哪里,更不记得谁问过它苦不苦。黑乌鸦平静的心湖被他掀起了巨大的涟漪,它心想着,就算被骗,也认了。
“你是神仙?”
白衣男人眼角一挑,狭长的双眸温柔地望着它,“是,却也不是。”
黑乌鸦眨眨眼,无声询问。
“我是谁不重要,今日能在此与你相逢,想来也是上天安排……现见你又颇有灵气,我有算收你为徒,不想辜负了这难得的机缘,你意下如何?”
黑乌鸦眯起眼。是的,它在鄙视他。扯来扯去还不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修仙么!还有,连自己是谁都不愿意告诉它,是嫌弃它见识短吗?好吧,它就是见识短,可那又怎么样呢?
“做神仙有什么好?我不愿意做神仙,做乌鸦很好,自由自在,没那么多规矩。”
白衣男人微蹙眉头,苍白的唇轻启,一字一句:“人心生一念,天地必有知,善恶终有报,无论早迟。我不信,你甘愿一辈子被人鄙弃。”
黑乌鸦惊讶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它总是被人赶?它怎么知道它总是被人咒骂鄙视?
“人生本性皆有命,未怪你好言相劝,却应知晓你所做之事皆是徒劳。”
“我天生就有预知坏事的本领,虽然它时准时不准,但我从来都没怀疑过,比如刚才,它就让我发现了你。至于那些凡人……不识好歹,死了也罢。”黑乌鸦又低下了头,换另一只爪子挖坑。
白衣男人素手捋着耳侧一缕长发,眉宇间的玉红鞓带稍稍偏颇,模糊可见其内压着他眉心一点朱砂痣,“你其实并不信我说的话。”
黑乌鸦默默不语,它的确不信,一朝被“狼”咬,十年怕人提“修仙”。哪里是它不想,而是它根本就不敢再想了。上过无数次当,如果再不长点记性,以后还用混吗?
“抬起头来。”白衣男人淡淡吩咐。
黑乌鸦茫然抬头看着他,只见他沉默片刻,素手轻扬褪去眉间鞓带,一点朱砂出现在白皙剔透的双眉之间。
“这是……”黑乌鸦正要问什么,却见那朱砂中汇聚了一道光芒,照亮了它满身玄羽。眨眼的功夫,它已不再是一只乌鸦,而是……一个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
黑乌鸦不可思议地望着白衣男人,她沉默了,她已经相信了他的话。可她又是个很执着的妖怪,从不让男人帮助,也不需要男人为她出手,更不要说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因为,如果谁出了手,她就会跟他一辈子。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衣男人整衣起身,嘴角隐约泛起一抹清浅的笑容,卷曲长翘的眼睫颤了两下,全身似乎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白色光芒,他轻轻闭上眼,好听温和的声音慢慢诉说着,“乌鸦,你记好,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师父,我叫柒情绝。”
说完,他玉臂轻挥,一缕光芒闪过黑乌鸦晶莹雪白的肌肤,眨眼间便化作了一件美丽的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