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擅长掌控的自己的面目通常只有完美的微笑和无波的淡漠。至于在玉公子面前表现出的种种情绪，我一向不能很好掌握。我都是跟随着的他的状态进行相应的回应。就像是一个初入舞池的人被舞王舞后带领着脚步。此刻既然发现了他的刻意，自觉拿捏不准分寸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应该表现出适度的夸张还是自由发挥。我想了想，还是以前的度最好，那应该是他熟悉的感觉，不会因为我的笨拙产生不适。
虽然该怎样表现最佳还没有定论，但我已经决定尽自己所能地帮他，虽然我的能力有限，我心里想。
我这个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胸中纵有千涛浪，面上决然水无痕。
我沉着声音说：“你不是说她订单的搭乘点总是在同一处么？不然，你就早上在那里蹲点等着？”
玉公子的脸好像越来越黑了。我忙给自己打圆场：“好像也不太好。那样虽然你有机会见到她，却不能顺理成章地交谈。咱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低了自己的身份是吧。”
“哎！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故意长长地叹口气。
我一边偷瞟着玉公子的眼睛，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凭你的手段，不顺理成章也会变成顺理成章啊。谁让你这张脸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就算是当面耍流氓，对方都会当你是潜伏在流氓堆里的骑士。”说完，我呵呵地干笑起来。
气氛似乎融洽起来，连带着茶水间的温度也似乎瞬间飙升了好几度。
“嗯，呵呵。”玉公子心情看上去也不错。这个世道，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使是两个发小之间并不真诚的吹捧，也能让人心旌摇曳，如饮美酒。
“第二套方案呢？”
“第二套方案？什么第二套方案？”我一愣，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对呀。你的原则不是凡事都有备无患，要制定备用方案的么？你不是在敷衍我吧？”玉公子眼角闪过一抹狡黠。
“怎么会？”我忙不迭地否认。我现在要展现的必须且只能是和煦如春风般的关怀和睿智如谋臣的计划。
“那位神秘乘客，下班的时候也拼车么？”我故作极为认真的思考状。
玉公子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我：“你也对她感兴趣？”
我几乎把一口茶喷出来，忙说：“非也非也。这不是应您老的要求，给您筹划——备用方案么？”
“是么？”
“是是。绝对是，必须是。”
玉公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威胁道：“你——不准对她感兴趣！”
我满脸赔笑：“哪能呢？”
“那你把备用方案的细节说说。”玉公子把手放在办公桌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着，正是我平时想问题时的习惯。
“你想想看，如果她下午也拼车，你下班也可以去蹲点等，这样机会不就多了一倍嘛。如果她不拼车，就说明有其他车接她回家，你严阵以待，穷追不舍，即便不能跟踪她直接拿到她的家庭住址，也一定能掌握那车子的相关信息。然后就可以以车子为突破点更多滴掌握她的相关信息。”我适时地做出献媚讨好的表情。
“似乎下班她不下订单。不过，这是好主意啊。”玉公子扭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先是一片赞赏，然后快速转变为一片冰凉：“你真的是不近女色的男人么？”
玉公子质问的语气很是严厉，我配合着故意打了个哆嗦。“这本是根据你的实战总结出来的。”
“真的？”玉公子一脸狐疑：“那我自己怎么没总结出来？”
“谁让你那么笨！”我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没想到，玉公子却听得很清楚。“我笨？好——我笨！我笨还能十六岁就拿到全球最好的大学的博士学位？全世界就你这么说。哼！”玉公子狠狠翻了个白眼。
我吃瘪，不再说话。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小小的开心。
玉公子却突然心情大好一般，开始他无敌的祥林嫂撒娇模式：“不过没关系。你说我笨我就笨，从小到大都是笨嘛。所以你要好好照顾我，不能欺负我，万事忍耐我、让着我……”
终于，我捂住耳朵开始大声告饶：“好了。是我笨！”。明知道一说他笨就会招来这些后续还说，不是笨是什么。
玉公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就喜欢看到我拿他没辙的样子。
“轰隆隆！”
“轰隆隆！”
虽然写字楼的隔音极好，可是滚滚春雷还是放肆地、以席卷一切的姿态而来。玉公子的笑声也被淹没在隆隆的雷声中。
玉公子明显抖了一下，他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我们一定——我们今天一起去看看吧。坐你的车。”
我也揽过玉公子的肩膀，就这样勾肩搭背地一起拿了东西，一起走向地下车库停车场，就像一直以来那样。以前，他的个子比我小好多，我揽着他肩膀的时候，他只能乖乖看着。自从他的身高如同雨后春笋般赶上来，我们就常常这样一起行动了。
“还好你停地下了。不然，出门就淋湿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那位莫美女。”
“你说一会我们吃什么呀？你请我客吧……”
玉公子一路念念叨叨，嘴巴不停。我一直微笑不语，感受着身边熟悉的温暖和聒噪，直到他说“请客”。
“我现在陪你风里来，雨里去地泡妞，你竟然敢说让我请客？”我大声抱怨。
“啊？那我请你。不过别太贵啊。我的荷包快光光了。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样，十八岁以后，就不再用家里的钱了。”
我们一样么？我们这样也算自力更新了么？
“知道了！您老已经自力更生快一年了！”我拉长尾音。“只不过，你的自力更生仅限于——在住着家里的豪华别墅，开着家里的豪华轿车，被一群佣人服侍着的前提下，给自己赚点零用钱。”
“你——？”玉公子恨到牙痒痒的声音被风雨的声音冲淡了许多。
“不过，我也没比你好多少。所以没资格说你。”我淡淡地笑着。那声音太轻，以至于几乎完全被风雨声湮没。
红色的保时捷驶进大雨中。隆隆的引擎声早早地也被风雨声淹没。
G大厦附近。
我把车停在一个不太起眼，视野开阔，同时又避雨的地方。这里既可以看到G大厦的大门，也可以看到它地下停车场的出口。
“她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也许吧。想泡妞一点辛苦都不想受？”我鄙视他的毅力和耐心。
“当然不是！”玉公子咬着嘴唇，小声呢喃：“我认真起来，可是相当执着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没有回应玉公子的话。
“这个地下车库有三个出口。万一她从另外两个出口走了怎么办？”玉公子提高自己的音量。
“那两个出口所在正在修路。”
“哦。何少果然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我就省心了。”玉公子似笑非笑地扯动嘴角。他的笑容里貌似有些烦闷，我想那是天气的原因，他一向讨厌阴雨天气。
玉公子把身子窝在座椅里，软得像团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异常。我扫了他一眼：“怎么了？累了？”
“有点儿。”玉公子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姿势也不舒服吧？要不要躺下？”我说着，准备放倒副驾的座椅。
“不用。”
“没事，你躺着吧。”我俯下身子帮他放下座椅，他温热的呼吸吹到我的脖颈上，湿湿的。这样的天气，哎！我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这家伙表面上还是运动健将，篮球场上的风云人物，可是免疫力却很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
我一边紧盯着两个出口，一边说：“再等个二十分钟，还没有动静，咱们就去吃饭。先想想吃什么。”
玉公子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想那样的姿势他可能舒服些吧。
风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不同于办公楼，车子的隔音可没那么好，呼呼的风声仿佛天空时断时续的呜咽。这个避雨的地方显然也不能真正地遮风挡雨。大颗、大颗的雨点高速拍打在车顶、挡风玻璃上，在啪啪作响声中，粉身碎骨。
马路上的车不算多，但是车行缓慢至极。这样的大雨，即使把雨刷的速度调至最高档也来不及清理眼前的视线。这里的马路虽然宽敞漂亮，排水性能总是不能尽如人意。马路已经成了河，河面漂浮着各色的垃圾：最美的是落花和还带着花叶的残枝，最贵的是车牌的铁皮，最让人讨厌的是烟蒂、果核等真正的垃圾。我想起了哪里见过的一篇文章，说排水不良也不能够都怪市政设施不够强大，因为马路上总有太多的垃圾会堵住排水口，导致排水不畅。
车子在马路上爬行，就像一只只涉水的小船。大家都害怕冲到哪个水坑里，一下子熄火，陷在里面。偶尔会有一只手快速地伸出车窗，再快速地把手缩回去，然后相应的车窗口就会掉出一些垃圾，迅速加入马路上垃圾的洪流。
车灯、路灯映照在河里，马路变成了浮动的光河。蠕动的车子像是河中不明生物偶尔露出的闪光鳞片。
“轰隆隆！”雷鸣声几乎就在头顶响起一般，昏暗的天空已被闪电撕开一条血红的口子。
玉公子一个机灵弹坐起来，额头上已经一片汗湿。
“何问……”玉公子喊了一声。
我是个专注的人，虽然心思分成了七股八股，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向车窗外。
我身边的玉公子似乎正在把座椅调整到舒适的角度。真是笨蛋！他忙活了几分钟还在忙活。
“何问，七点十分了。”他说。
“唔，好。”我随口应着。
眼角扫到他踢掉鞋子，把头埋进膝盖。我正要询问，却见暴风雨中，地下车库中缓缓驶出一辆车，它瞬间就被雨水洗礼，然后就加速离去，加入了反向的车流之中。
刺眼的灯光引得玉公子也抬起了头。
那辆车消失在夜幕下的风雨中。白花花的雨雾完全挡住了车牌号码，只能隐约从车屁股看出那似乎是宾利的轮廓和尾灯。我直觉中觉得这辆车里坐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女孩子。那她早上为什么不做自己的车上班呢？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我也不想去验证，也不想继续呆在这里继续等待。
“走吧，今天先回去吧。”我的声音简短地响起，又归于寂静。
是的，是寂静。
车外的风雨声并没有停，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不过这也许是车子快速行驶造成的感觉。可是，这风声、雨声反而让人觉得这车里更加寂静。
今夜，玉公子倦倦的样子。我本来就不愿多说话，现在刚好养神。
“到了。”到了玉公子家别墅的门口，我叫醒他——他一直微盍着眸子，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上面——我以为他睡了。
院子的大门有探头识别，会自动开合。我的车子早就被加入了允许直接进入的行列。我细心地把玉公子下车的地方停进了门廊的范围，免得他被淋湿。
玉公子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报以淡淡的微笑。我一直对自己的微笑很有信心。因为他以前评价它像冬日的阳光，温暖但不强烈。张张嘴，没有说一个字，玉公子的手指划过门锁，然后推开车门。
他的手指划过车锁的瞬间，我们两个人都错愕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熟悉，却不是他属于他的动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
站在门廊内，他并没有马上关车门，而是扯起一个客气的笑脸说：“今天辛苦了。虽然没有什么收获，谢谢你。明天见！”
“砰！”车门重重地关上，拉回我有些恍惚的心神。这是玉公子么？这家伙是不是太客气了？明天不是周末么？看来他确实累了。我看着即将隐入门厅的身影，苦笑着摇头。
打开的玻璃门内传出嘘寒问暖的话语声。
“不吃了，想睡觉。”玉公子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像是又在闹情绪。
“咔！”一声惊雷清脆地响起，震得人心欲裂。玉公子的背影明显一僵。
玉公子一向最怕打雷，平时一到雷雨天就要求我过来陪他同住。可是，他今天怎什么都没说就自己跑进去了。他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和谐又被打破了。
我揉着额头，有点头疼。“咕咕！”肚子开始唱空城计了。我摸摸扁扁的肚子，抬眼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难怪这么饿！
忽然想起玉公子晚上七点之前必须进餐，否则他就会吃不下，无论怎么饿都吃不下。记得那一次他饿到胃痛得冷汗淋漓，可是他还是吃不下，一吃就会吐出来。那时的他真可怜，想想就让人心疼。
我有点发蒙，有什么今天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呢？他刚刚是因为我的疏忽在生气？可是他为什么不直说呢？
我看看邻近的自家别墅漆黑一片的窗口，再抬头看看玉公子房间黑漆漆的窗户，然后将车子驶向地下车库。
我和玉公子都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年轻人总有些不同的想法。我自己一个人住。玉公子则跟爷爷奶奶住在这儿，因为老人家不放心他。
这个别墅区，每户的地下车库都很大。何况这里现在只有玉公子和几个佣人住。他的早上上班开的车子应该还在公司，我完全不担心车位问题。
这么晚了，我不想惊动爷爷奶奶，没有从前厅进入，而是从车库径直沿着电梯来到玉公子的卧室门口。
跟我那边的格局一样，他卧室的隔壁就是他留给我的专用房间。
房门紧闭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这样安静的声音，听上去却让我心里难受。
厚重的木门里面，他怎么样了呢？是已经睡下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却在默默地忍耐？或者是在雷电交错中因为害怕瑟瑟发抖？
他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如果生气了，我该怎么办？我会把所剩不多的陪伴也弄丢么？
这个楼层只有玉公子住。分别是玉公子的卧室，我的卧室，书房，健身房，一个小茶点室和一间空置的客房。其他楼层也有客房。这间客房是留给比较亲密的朋友的。我记得，那个房间一直是空置的，从没有人住过。
爷爷奶奶的房间在楼上。我想起三楼黑洞洞的窗口，想起半个月前他们去欧洲度假了，大概还没有回来。
佣人们都知道玉公子的脾气，见他脸色不好，一个人回了房间，肯定没有人敢多问一句。他们现在一定是早早缩进自己的空间，避免发出任何响动，影响到烦躁的少爷休息。
偌大的别墅虽然燃着温馨的灯火，却静寂得可怕。
我透过窗户再次瞄了一眼自家黑洞洞的窗户。今夜，那里空无一人。因为唯一住在那里的人就是我自己。
收回视线，肖家别墅中庭院里的灯光亮着。院子里的樱树、海棠、梨树......柔嫩的枝条在风中拼命地挥舞的动作在玻璃窗上留下跳动的影子，就像是海浪中溺水的人的手臂。地面的水泛着光，把原本是暖色的灯光变成了清冷的色调。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是透进骨子里的那种寒意。为什么无论是这里的灯火明亮的雨夜还是自家的空无一人的雨夜，都是一样的寒冷寂寞呢？
我们两个从小就没有跟同龄的小伙伴共同成长的经历。在我们快速成长的过程中，身边多的是来不及熟悉、来不及了解的过客——那是行色太过匆忙错过的风景。
好在，他们还有彼此陪伴，所以才没有太孤单。想到这里，我内心不安更胜，懊悔更胜。我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要在怎样做，他才会消气呢？
我想起决定去国外读高中前夕的情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可是现在想起来依旧清晰无比：
发榜那天，我一个人跟着玉公子和他的爷爷一起去学校看大榜。
那时学校里聚集了好多人。那些西装革履的成功男士们和粉黛妖娆的女士们都离开了他们平时的工作或者是社交场合。因为，他们都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宝贝儿子或者宝贝女儿的成绩和人生下一步的前途。
本来在暑假里冷清的办公楼大厅人声鼎沸。无论是夸赞欢呼还是安慰哭泣听起来都那么让人动容。肖家的老爷子亲自低调到来，老管家自然不能再让他任性地露面在那么乱哄哄的环境里。于是自己去查看榜单。
“快去！快去！”肖爷爷催促着王叔。“连同小问的。”
年轻的司机和保镖无奈地摇头。他们还没有这个殊荣，第一时间去见证小少爷的成绩，再把这个成绩转告给坐立不安等待的老爷子。
没一会儿，王叔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带回来的当然是预料之中的好消息。我和玉公子分中第一、第二名，顺利被本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精英版录取。
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喜讯也是一个重大的喜讯。那个高中，即便只进它的普通班级也已经很值得庆祝了，何况是精英班，何况是该校历史上年龄最小入学成绩却最高的两个孩子。那天何老爷子的脸笑开了花。脸上每条的皱纹都像是吸收了太多明媚的阳光，掩饰不住地闪闪发光。
我们一回去就是隆重的庆祝宴席。隆重奢华的宴席早已经预定，就等着好消息正是确定就开始庆祝......
那天肖家的长辈、中年人、年轻人欢聚一堂。大家众星拱月般地将玉公子围在中间，将他湮没在热情的海洋里......没有人吝啬赞美的词汇，没有人吝啬祝福的笑脸。
那天的玉公子就像得到了神的加持和祝福、带上闪闪王冠的小王子......
我偶尔看到有些笑脸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肖爷爷的表情以做出自己的表情。
我在旁边陪着他，跟着他一起笑，一起吃好吃的东西，一起拆开礼盒包装上漂亮的蝴蝶结，一起拿着小型的手持安全烟花对着夜空点燃……
那天他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就好像我也分到了他的一缕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