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一片寂静,寂静的如同平静的海面看不到任何风暴的身影。
朗朗晴空下,江筱叶呆呆的站在周波对面,思想回到了过去,仿佛回到了另一个世界,双足陷于泥沼之中,正向无尽的黑暗慢慢下沉。
女人的眼神跟碎了的玻璃似的,折射出千变万化的痛苦。
这样的眼神,太恐怖了!周波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发出了闷响。
周波突然很想抽烟,摸遍衣服的口袋方才想起早就戒了,他咳了几声,试着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开口道:
“这么说,你没……失忆?”
“我的确把季恒忘了,或者说,一开始我并未认出他是谁。”
“那么能说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弄成现在这幅样子?”
江筱叶勾起嘴角,长发耷拉在额上,露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我不知道,仿佛是一场梦,我睁开眼的时候,就躺在一个四面都是白墙,连窗户都没有的小房间里,吃的东西很少,每天都有人逼我吞下药片,给我注射药水,然后继续把我关在那里。”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应该说你知道自己被关在那儿吗?”
江筱叶摇了摇头:“大部份时间总是昏昏沉沉的睡觉,从没出过屋子,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方向。但我知道……我没有病,并无神志不清或是精神上的错乱,因为我知道自己是谁,记得父亲的离世,也能想起一些曾经到过的地方,可……那些药对我的大脑或多或少起了作用,所有的记忆都是零零碎碎的,就像被弄乱了的拼图,激不起任何遐想。情感也慢慢变得麻木,甚至可以说对一切漠不关心,有时候看自己也像个陌生人似的。”
“那你现在都已经想起来了?”
“就像是碎片,随着时间,一点点拼凑起来。”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江筱叶想笑,却再也笑不出来,好像吞下毒药一般,心里充满致命的苦涩:
“自从我爸突然去世后,我的世界就坍塌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见任何人,但好像总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这让我越发紧张。刚开始我无法相信你们,因为你们或许只是我心中的幻影,又或者——”
“我们是害你的人?”周波打断道,“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季恒吧?!甚至连正眼也没看过他,加上彼此长时间的分离,你有这样想法,我丝毫不觉得奇怪。”
周波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隐隐的愤怒。
“可事实证明——你们不是那样的人。”江筱叶的目光飘向那面正对卧床的华美的镜子,恍惚回到刚在季家醒来的那一天,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阴森可怖的脸。
时光飞逝,安逸的生活滋养了她的身体,唇红齿白,肤白胜雪,可此时的表情却如同蜡像一般,凝固在惊惧和不安里。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坏人,为什么还不说?”
“我说什么?”镜子里,江筱叶终于笑了,像个大白天不合时宜现身的女鬼,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好好的在屋里呆着,一觉醒来就被人囚禁了,然后在一个大雨天逃了出来,无巧不巧的又被前男友捡了回去?这是小说,是电影故事,不可能是现实。现实是,只要我敢说出去,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说我疯了,直接被关进精神病院!”
周波心中一惊,易地而处,将心比心,如果经历过太多的痛苦和凄凉,或许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对方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或者爱人。
在季恒将女人捡回来之前,周波从未见过江筱叶的模样,仅仅从只言片语的描述中知道她大概的样貌和脾气。然而等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刻,周波无疑是震惊的,什么“既高傲又纯粹”,“美丽得像精灵”,季恒口中的那个江筱叶和眼前的人根本判若两人,那个面色灰白,瘦弱无力的躺在床上,极度拘谨地看着自己的女人仿佛刚从奥斯维斯集中营里出来的一样,空洞茫然,死气沉沉。
到底是谁,害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周波。”直到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周波才从纷乱芜杂的思绪中惊醒,他抬眸看向女人,从进入自己的房间不到半个小时,江筱叶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天前的样子,如同蒙克的《呐喊》一般,由于极度的恐慌和焦虑,就要发出扭曲的尖叫声。
周波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么逼她,可一切已经晚了,他勉强撑着,从喉间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我求你不要把我们今天的对话告诉季恒。”
“为什么?”
“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他陷入更多的混乱中,而我也会在不久后和原来的家彻底断掉,好好的和他过日子。”
“你就不想追查究竟是什么人对你下的手?”
“想,每天都在想,甚至已经确定了嫌疑人。”江筱叶暗沉的眼眸里闪出幽冷的光,“我想你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可是我没有证据,况且,只要回想过去,我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群疯掉的老鼠啃噬一般,支离破碎,痛苦不堪!周波,我是个没用的女人,曾经骄傲着无用的骄傲,追逐着虚幻的可笑的爱情,到如今一无所有,只求能有个依靠,把该属于我的一分不少的要回来,然后继续活下去,如果连这最后一点点希冀也没了,恐怕那些加害于我的人更要在背后大笑出声了!”
“那么现在的你……爱季恒吗?”
“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已经学会相信他,或许也会慢慢地爱上他。”
江筱叶静静的答道,人如飞蛾,终究摆脱不了对光明的渴望,而他,如今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暖色。
周波沉默了许久,继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犹如嗜烟如命的人吞吐出的烟雾,慢慢消失在空气中:“这是你的隐私,不经你的许可,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不过——希望你能想清楚,爱情,是禁不起隐瞒的。每一次隐瞒,都是通往对方心门的一道隔阂。关上门容易,想要再打开就难了。”
“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想。”
压了许久的心声终于一吐为快,仿佛一块大石移动了位置,徐徐的清风,吹散了深藏久远的腐朽和污垢。
江筱叶挺直了背,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面无表情回到自己的卧室,直到关上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瘫软在门口的脚垫上。
小狗崽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女主人,摇着尾巴用鼻子嗅着她的手背。
不能再迟疑了!
曙光已现,她不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绝不可以再次坠入无尽的黑暗!
江筱叶大步走到床头,拿起手机,拨打了林黛的号码,没料想听到的却是语音提示: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她有些纳闷,索性直接拨打了江原董事长办公室的座机,下一秒,便有人接起了电话。
“喂。”
话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个瞬间甚至让江筱叶产生了错觉,和她通话的正是季恒。
可是季恒又怎么可能坐在江原的办公室里呢?
那么,记忆里只剩下唯一的一个人,有着和季恒相似的声音,那个人是那么地熟悉又是那么地陌生,陌生到可怕,可怕到不愿再想起。
“喂,请问找哪位?”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是江筱叶。”如同第一次上台的报幕员,江筱叶极力镇定的说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她却仿佛听见男人清浅的呼吸声,摇动着自己的心。
“江、筱叶,你有什么事吗?”李子峰突然有些结巴,嗓音干涩而机械,仿佛机器人发出的声音一般怪异。
“我找林黛。”
“她去香港了。”
江筱叶微微一愣,继而淡淡说道:“和你说,也一样。”
“什么事?”
“我打算将我名下的财产卖给你们,全部折合成现金。”
江筱叶话刚落地,那头的李子峰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你确定吗?”
“确凿无疑。我会找律师会和你们商谈具体的细节。”江筱叶淡淡答道。
“这个……”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没……有,只是比较震惊罢了。”经过一瞬间的惊慌失措,李子峰很快恢复了冷静。
“子峰。”
“什、什么?”这一略带亲昵的称呼让男人的心咯噔了一下,遥远的仿佛是转世之前的呼唤。
“从那地狱般的房间里逃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如何逃跑的?或者说,我一直没想通,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的地方,那么严密的监控居然出了疏漏,好让我有机会逃了出去?”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子峰越来越重的呼吸声通过手机传入江筱叶的耳朵里,不知为什么,忽然让她想起第一次约会时他曾偷偷的在自己脸颊上印上的那一吻,也是带着如此急促的气息。当时的感觉如今想来不免啼笑皆非。
人生有时候真的不可说,戏剧性的发展常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得意的时候浑然不觉,失意的时候则归咎为命运,似乎命运二字能够抚平心中所有的不甘和愤慨。
“你是想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吗?”
“你没有失忆?!!”
“子峰,我曾经爱过你,如痴如醉的爱过你,甚至以为此生有你就有了一切。”江筱叶说道,极淡的语气却勾勒出恍若隔世的语境,“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看清你是否爱我,以为只要我爱你就足够了,真够傻的吧,所以,我为自己的真情付出了代价。但我知道你的心不够狠,是个容易被感情驱使的男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对你一见钟情的原因之一,因为我知道,一旦你爱上一个女人,将不会轻易改变。可惜,我只猜中了开头,却没有想到结尾,你爱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林黛。”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那天将我放出来的,是不是你?”
“吧嗒”一声,通话被猛然切断了,手机那头寂静无声。
李子峰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了出来,江筱叶变了,变得让他觉得陌生,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女人以退为攻,话中有话,既让他难以琢磨,又明显感觉到了其中的威胁。
这种威胁如同塞入口中的金块,吞吐不得,躲闪不行,进退两难,无论他接不接招,都有彻底失去林黛的可能,同时失去现在的地位和优裕的生活。
李子峰从办公桌前起身,踱到玻璃墙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不知所措:距离林黛从香港回来还有三天,他究竟要不要自作主张呢?
自作主张的后果会不会比林黛知道真相之后还要糟糕呢?
每次提及往事,江筱叶都有一种再次坠入深渊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如此地真实,让她不得不紧张万分。
放下手机,看向窗外渐渐变黄的秋草,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地狱里不可能有这样清新的味道。
如今她已经走出黑暗,看到日近中午的阳光,带着小狗,沿着吱嘎作响的走廊,步入热气腾腾的餐厅,周波围着围裙正忙着给金黄色的面条,漂亮的红番茄和新鲜的蛤蜊浇上意大利面酱,不知为什么,眼前的场景让江筱叶有一种获得救赎般的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