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双子街,裴夏一路向西,刚走到A中附近,身后就远远地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喂——!!”
裴夏一怔,而怀里抱着那个一直撑得半死不活的火色毛团子却不知怎么的僵了僵,乘着裴夏一个恍神的工夫手忙脚乱地挣脱了他的手,跳到地面,三两下就蹿得不见了影儿。
裴夏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只手就从后搭上了肩,牢牢把他摁在原地,不耐吼道:“喂——!叫你呢!装作没听见吗?!”
火色的毛团子彻底没了影子,裴夏苦笑扭头,“小风,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的……咦?你——”
泸城的冬天,街道上的人总是那么地少,裴夏离开双子街后这么一段时间所遇见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此时此刻,站在裴夏身后的,除了那个总是一脸凶恶、正皱眉瞪着他的程成风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娇小清秀的少女。
迎上裴夏的目光,那个少女笑了起来,眼睛弯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嘻嘻……你就是坐在小靥后面的那个裴夏吧?你竟然坚持了半个学期都没有被小靥那个家伙恶整呢,看起来小靥果然很喜欢你啦~!”
裴夏一呆,脸蹭的红了起来。
一旁的程成风狐疑脸打量了两人一下,然后将头转向薛瑶瑶,“你认识那个家伙?”
“真失礼!”大大叹了口气,裴夏和薛瑶瑶同时说道。
程成风撇嘴,啧了一声,不想再接这个话题,“喂!你刚刚在干什么?叫你也没听见?”
说到这个,裴夏顿时想起那个挣脱他的手跑了个没影没踪的火色幼狗,顿时头疼扶额,“刚刚有……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们怎么会走在一起?小风,你不是住在红石区吗?”
程成风一噎,耳根有些泛红,向裴夏怒目而视,把裴夏看得莫名其妙,反而是一旁的薛瑶瑶讶然笑道:“欸?是吗?原来他是住在红石区?我们今天实在超市碰上的呢!真是太巧了呐!对吧~”
薛瑶瑶笑得眉眼弯弯,而裴夏则是愕然向程成风望去,收获程成风一个相当有威慑力的怒视——如果没有脸红的话……
不过……原来这家伙竟然也有脸红的一天吗?
裴夏再次扶额。
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薛瑶瑶手掌在胸前一拍,神色染上了一些担忧,“啊!对啦……裴夏,你这段时间有见过小靥吗?这个假期我就没再见过她了呢!真奇怪……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没有。”垂在身侧的指尖突然颤了颤,裴夏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往常一般不紧不慢,但不知为何,他却突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蹿了上来,“我没有见过。”
看着薛瑶瑶有些失望的面容,裴夏掌心溢出了些微的冷汗,目光有些怔忪,但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这是……怎么回事……
裴夏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心中有些茫然,也有些事物脱轨的慌乱。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啊……
一旁站立的程成风听着两人的对话,几乎下意识的就想起了在学校的那一个多月来,几乎每天都和薛瑶瑶同进同出的那个带着黑框眼镜,气息阴沉冰冷,一眼望过来好像带起了森森鬼气的女人。
小靥?左靥?那个半妖吗?
程成风不爽撇嘴。
虽然此时此刻程成风体内被封印的妖族血脉还未完全觉醒,但是那对半妖不屑一顾的态度倒是被继承了个十成十。懒得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但又不想主动开口惹怒薛瑶瑶,于是一个劲儿向着裴夏使眼色。
没有收到程成风的眼色,但此刻心神不定的裴夏也没有心思再寒暄下去,于是强笑着向薛瑶瑶点了点头,就匆匆告别。
背对着两人,裴夏面上镇定,步伐却不由得越来越快,直到身后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才恍然松了口气,望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冰冷、苍白、隐约可以从几乎透明的皮肤下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幅样子的?
四周一片静寂,裴夏恍惚间听到了冷风从高空中吹过的呜咽声,雪花落在远方的地面然后又被脚重重踩下去的嘎吱声,还有……还有自己心脏一下弱过一下的鼓动声。
他的心跳很慢,很慢很慢,慢到他甚至疑惑过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是与之相反的,是他越来越强大的——力量。
他本来应该惶恐的……或者说,不管是谁,都应该为自己身上无法预测的变化而惶恐,或者是为了自己拥有常人无法拥有的力量而欣喜……但是他却没有。
——无论是无措的惶恐,还是不可置信的欣喜,裴夏心中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情绪。甚至于那些突然加诸在他身上的近乎鬼神的力量,他也像是已经使用过千万遍那样,没有丝毫的不适。
就好像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猛地握拳,裴夏收敛了心神,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
他是一个孤儿。
但是与一般的孤儿不同的是,他只有短短七年的记忆,和继承自远方亲戚的一笔足够他挥霍到下半辈子的财产。就连“裴夏”这个名字,也是由那个自称是他好友的艾尔薇拉告诉他的。
他以前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不是还过亲人朋友,他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这些对于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能够活着,能够这样平静安稳地活在世间,看春雨夏花秋月冬雪;也能够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入校、升学,然后拥有自己的朋友、工作,甚至是妻子,然后一点一点老去,最后摊在坟墓之中,化作朽土……这样平稳到平庸的生活,就是裴夏真正所渴望的。
程成风曾经嘲笑过他,说他年纪轻轻,想的东西却像是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样。但是程成风却不明白,对于他来说,对于“裴夏”来说,仅仅是这样活着,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所以,他从不深究他的过去,也不想回忆起那空白的十多年。就算在明白自己拥有普通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力量和体质之后,他也只是努力将它们隐藏起来;而在这个秋天突然获得力量之后,他也依然努力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但是……果然是无法逃避的吗?
裴夏怔怔地站在了原地,在不知不觉中,他呼出的气息没有了分毫的热气,而是与寒风融为一体,就连雪花落在皮肤上,也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在裴夏身旁不远的地方,一只火色的幼狗怯怯探出了头,悄悄地望向了程成风远去的方向。
走出泸城,左靥向着市郊走去。
泸城本身就并不是一个大城市,但因为它依山伴水,所以风景还算不错。但也正是因为它依山伴水,所以在远离泸城之后,入眼所见的,不是山,就是水,也能算得上一句人烟罕至。而此时此刻,曾经的青山只有枯枝残叶,水面也凝结了厚厚的冰层,大雪茫茫,一片凄凉景色。
走着走着,左靥停了下来:“你还不出来吗?”
左靥身前的景色一阵波动。一只巨大的白色爪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雪地上,紧接着,是强有力的前肢,巨大的棕色猫瞳,流线型的身躯……就这样,一只毛色几乎要溶入雪中,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大白兽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左靥的面前。
低头看着左靥,巨大的白兽淡淡地说道:“我以为你并不想见到我。”
本来就对穆笙心情很是复杂的左靥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心中涌上来几分心虚,又涌上了几分气愤,瞪大了眼睛,不满道:“如果不是你突然说什么婚约,我怎么可能会这样!!”
巨大的白兽蹲了下来,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就像她小时将那些上门挑衅的小鬼揍得满地找牙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地沉默。但那个时候,他看着的是她的母亲,那只总是泪眼汪汪的废柴猫妖;而此时此刻,他看着的,是她。
这样的认知让左靥越发不自在起来。
嘟囔着,在见到穆笙,这个在她三岁以前一直充当着可靠的长辈的人之后,尽管知道不该这样,左靥还是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开口抱怨道:“而且啊,那个婚约怎么会变成我嘛?!我可没有听过有母亲死了让女儿履行的婚约啊……绝对是那些倚老卖老的长老又开始鬼扯……”
“不对。”
左靥一怔。
巨大的白兽,也就是穆笙,慢条斯理地反驳道:“不对,让你履行婚约,不是那些长老的主意。”
左靥愕然,“那是谁?”
兽头伏低,尖锐的竖瞳淡淡地看着她,“是我。”
左靥僵在了原地,而穆笙好像是怕她反应不过来一般,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让你履行婚约,是我的意思。”
荒谬、疑惑、不可置信……重重情绪在左靥心中交织成一团,让她张口结舌,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可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左靥高声道,“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丝毫没有感受到左靥此刻的怒气,穆笙淡淡道,“需要为什么吗?”
“当然!”左靥怒气冲冲,怒视着穆笙,“那个地方那么多上赶着想要嫁给你的,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你是她的女儿。”
左靥一口气噎住了,半天喘不上气。
这是什么逻辑?!
“而且就像你说的,既然那么多族人都想要嫁给我,你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不愿意!”
“为什么?”即使听到这样明确毫不留情的拒绝,穆笙声音也没有丝毫的波动,“你有喜欢的人了?”
左靥一呆,心里突然一虚,但还是强撑着底气,大声道:“没有!”
“那么为什么不愿意?!”
——没有喜欢的人就不能不愿意嫁给他了?!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这家伙脑子里到底都塞了些什么啊?!
左靥几乎要抓狂,“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跟我有没有喜欢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色的巨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化作了人形。
雪色的华袍,雪色的长发,就连眉毛,都是雪色的。
但是穆笙的面容却非常年轻,也非常美丽——是的,的确是美丽。
不同于温和俊朗的裴夏,也不同于帅气也傻气的卫延,更不同于线条冷硬的卫源和漠然的姜诀,穆笙的面容,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默的美丽。
穆笙抬眼,竖直的猫瞳直直望了过来,但这样漂亮的眼睛和面容,却让左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按上了手腕上那一条蓝色的手链。
“看起来,我们没似乎是没有办法达成一致了。”
听到这样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左靥感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快要炸起来了。
再次后退一步,左靥抿着唇,黑色长鞭落在了手中。
定定地看着左靥手中黑色的长鞭,穆笙淡淡道:“果然你已经长大了呢……已经敢于向我露出獠牙和武器,这一点还是应该夸夸你的。”
左靥默不作声,但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心中那无法言喻的无边恐惧。
她害怕穆笙。
她害怕这个长得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猫妖穆笙。
左靥一直都知道。
因为……
“可是你好像忘记了……”穆笙抬起手,左手长长的指甲轻轻从右手掌心划向了食指的指尖。
冰冷而庞大的妖气在瞬间喷涌,一条雪色的荆棘长鞭出现在了穆笙的手中。
握着荆棘长鞭的右手缓缓下垂,穆笙道:“但是你不该忘记的……忘记到底是谁,教会你挥动鞭子的方法。”
穆笙淡漠地看着她,右手突然一动。左靥心中一紧,下一刻那雪色的荆棘长鞭就狠狠地抽在她的右手上。
整整十四年都没再感受过的尖利痛楚再次涌了上来,右手手背在瞬间变得血肉模糊,而那黑色长鞭也没办法再次握住,就这样颓然跌落在地面,变回了淡蓝色的手链。
“第一鞭,是教你,在没有必胜的把握下,不要随意向比你强大的人露出你的獠牙。”
“第二鞭……”冷汗从左靥的额角渗出,而不等她有喘息的时间,荆棘长鞭再次缠了上来,牢牢捆住了她,尖锐的倒刺毫不留情地刺入血肉,巨大的痛楚让左靥神智都开始模糊了起来。
“……是教你,弱者,没有说‘不’的权力。”
剧烈的毒素从倒刺爬入她的体内,迅速地蔓延开来,抑制了她的力量,甚至是呼吸。
无力地倒在冰冷的雪地之中,左靥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但她依然艰难地抬头,想要看清穆笙此刻的表情。
白色的雪、白色的山、白色的树,还有……白色的穆笙。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直到这个时候,左靥才恍然发现,其实比起理智,她的直觉早在穆笙出现在泸城的第一刻就告诉了她答案,不然她也不会在感受到穆笙气息的第一瞬间就离开了她居住了七年的家。
情感容易使人蒙蔽,理智也受到信息的制约,唯有直觉,早早地告诉了她的答案。
——穆笙,不是能够够被信任的人!
她喜欢穆笙,像喜欢一个朋友、一个长辈。所以她理智上想要警惕他,情感上却先信任了他。
她以为穆笙对她应该也不差的——就像他曾经手把手教过她要怎么用鞭子才不会抽到自己,就像他曾经默不作声地摆平那些她惹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麻烦。
可是这些,并不代表什么——它们并不代表穆笙对她就像是一个朋友、一个晚辈。
但是左靥却明白得太晚了。
左靥闭眼咬牙,不再去看他,但穆笙却一步步靠近了左靥,然后俯下身,动作轻柔地拭去了左靥面颊上的雪花。
“该回家了。”
捆缚住左靥的荆棘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但穆笙却伸手,温柔地将她抱了起来。
穆笙的声音温柔,神色却不知不觉恍惚了起来:
“你已经迷路了这么久……是时候回家了……”
“跟我回家吧……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