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旅舍阒无一人,阒无一人的静是催眠的良药,徐泽思量着应该不会再有旅客前来投宿了,便插上了门梢,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不消三秒,徐泽就有些恍惚了,恍恍惚惚间神游八方,在云端浮载浮沉,是在飞行了,徐泽感觉自己正吃力地舒展身躯,像漂浮在泳池里那样让自己浮在云端,用力得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忽然,肌肉松垮下来,云雾消散,从身下溢开,徐泽的身躯猛然间坠落,坠落进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眼,一直往下坠。
徐泽在窟窿眼里坠落了不知多久,“咚咚咚”,徐泽猛然间一腚坐在了地上,掉到底了。徐泽费力地睁开眼皮,看见陆定定在敲门,除了栾斌,身后还有两个姑娘。若不是陆定定身后还有两个姑娘,徐泽是断然不会去开门的。“听个演唱会还不忘拉上两个客人回来,连老板都要感谢你哩!”徐泽对陆定定说。
陆定定并不恼,在电脑上噼里啪啦一阵点,给两个姑娘开了单子,取了门卡。完了跟徐泽说:“押金跟房费今天中午再给你。”
陆定定帮两人安顿好后,并无睡意,便下了楼,要陪徐泽值夜班,弄得徐泽好不感动。不曾想,其中一个姑娘也跟着下来了,说一点睡意都没有,还不如等着天亮。
旅舍里只剩下了吧台周围的一圈灯光,徐泽看见那姑娘坐在吧台的另一侧,只要一动,就能消融在黑暗里似的。陆定定就捅捅徐泽,示意徐泽过去陪人家说说话。陆定定跟徐泽说:“她叫舒彤,刚刚过完生日哩。”
陆定定是个不消停的姑娘,和栾斌听完了演唱会,并没有直接回旅舍,而是拉着栾斌去北安桥上卖明信片去了。陆定定在桥上铺了一张《津晚报》,报纸四角压上笔记本,然后密密麻麻地铺上明信片,便开始吆喝。栾斌帮了陆定定大忙,因为栾斌弹着吉他唱歌,陆定定的摊位上得以顾客不断,只要光顾的,都会买上一两张。刚好舒彤和朋友一起过完生日,看见桥上有卖明信片的,便拉上朋友过来凑个热闹。
“这姑娘还会弹吉他哩,是自学的哦。”陆定定不断地给徐泽丰富关于舒彤的信息。
栾斌兴致高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调弦,琴音稍微出现了一点偏差,没人听出来,可是舒彤听出来了。趁着栾斌停下来的一阵功夫,舒彤凑上去提醒栾斌:“第四根弦有点松了哦。”栾斌恍然记起来,在旅舍里弹了许久吉他却没有再调整,便用浑厚的“哦呵呵”代表歉意。调了调弦,栾斌将吉他递给舒彤,定要舒彤也弹上两段儿。舒彤倒也不推辞,这一来,买明信片的人就更多了,乐得陆定定眉开眼笑,眨眼之间,厚厚的一沓明信片就告售馨。都说喜不双降,祸不单行,但陆定定今晚是双喜临门了,便硬拉着舒彤和她的朋友来旅舍里坐坐。因为过生日,舒彤开心胜过顾虑,想也没多想便跟了过来。
“附近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不是本科生,而是研究生哦。”陆定定继续跟徐泽补充道。
一听是研究生,徐泽便打消了顾虑。虽然不同校,但按辈分来说人家也是师姐,去跟师姐讨教几句是稀松平常的事,而且还免了落下深更半夜勾引小学妹的把柄。都说防火防盗防师兄么!
“生日快乐,虽然有点晚了。”徐泽终于移了过来,跟舒彤说,“你好,我叫徐泽。”
舒彤笑笑,回道:“谢谢,我叫舒彤。”
徐泽说:“听小七说你已经研一了,大我两届,按辈分我该叫你师姐才对。”
舒彤笑的幅度大了整整一圈,跟徐泽说:“哎哟,喊师姐多显老啊,你看我的样子很老吗?”舒彤说完朝灯光下移近了些。
“还老吗?”舒彤笑着追问。
这下好了,舒彤这么一问,就表示两人之间没有隔阂了。这一笑,就表示舒彤并不防备徐泽了。“当然不老,你看起来都还不如我大哩。不过你的辈分又确实比我高,那我称呼你一声小师姐,介意吗?”徐泽问。
好一个“小”字!徐泽也没有想到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巧舌如簧了。加了个“小”字,气氛顿时暧昧了许多,但“小”字后面有了师姐作后缀,顿时又不失正经,而是亦正亦邪的,是俏皮怜人的,是春天的雨,润物无声,却又能一夜春色满园,让一枝红杏探出了墙来。“这算是在泡妞么?”徐泽在心里问自己。
舒彤高兴地收下了徐泽的敬称,回徐泽说:“小师姐?还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哎,不过我挺喜欢的。”
徐泽心里很受用,被女生肯定的感觉无疑是振奋人心的,被漂亮女孩肯定的感觉是欣喜若狂的,而被刚认识不超过三分钟的漂亮女孩肯定,徐泽已经感觉到心脏的狂跳了,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时规律的交叠的混响。
深夜是不同寻常的,因为人们大多已经沉沉睡去,谁也不知道深夜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因为无知,所以神秘。
徐泽一直在值夜班,都快成夜猫子了,但也不是没有收获,徐泽在深夜里练出了一杆好球。
深更半夜,旅舍难得来一位客人,业务几乎为零,其实就是看看门罢了。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话要说,要说,也是自言自语。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徐泽伤脑筋了。
还好,深更半夜也不是所有人都睡得着,有那么一两个客人,余兴未消,瞪着桌球一样圆的眼睛,坐到吧台上,点根烟,要杯酒,一口烟一口酒地捱到天亮。这些人实际上都是含蓄的话唠,徐泽不开口,他们能陪着徐泽你瞪我我瞪你地坐到天亮。只要徐泽开了口,那徐泽休想耳根清净地坐等天亮,那一股脑儿的叽里呱啦,如同野草疯长,能固定住黄土高原的流沙,能肥美一望无垠的戈壁,能让死寂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再一次青春焕发。
徐泽的耳朵又不是垃圾桶,“戳两杆呗?”徐泽赶忙将话题扯开。
“好,戳两杆,咱边戳边侃!”客人因为徐泽的互动而兴致勃发。
徐泽其实不会打台球,姿势僵硬得很,握杆姿势亦不对,明明瞄准了白球,“刺啦”一声,杆尖从球腰擦过,白球自顾自地转上几个圈,晕眩了似的扎不稳马步,趔趔趄趄地往侧前方扑倒,一嘴磕在了花球上。“不对不对呵,后腿绷紧,前腿弯曲,腰板匍匐到桌面上。”深夜的客人极其慷慨,忍不住有种倾囊相授的欲望,用球杆子敲了敲徐泽的膝盖,直到把徐泽的后腿敲直,前腿敲弯,腰近乎平行地趴到了桌面上。“手背弓起,五指着地,球杆搭到拇指跟食指指缝上,杆尖正对球肚,想象杆尖就是你的拳头,一拳下去,肚子里的肝啦肾啦肠子啦全都被打出来!”有些客人人挺文雅,打比方却相当地粗鲁。“球洞、花球、白球、球杆要在一条直线上,杆底运足力道,戳下去,就像操X一样!”话俗理不俗,只听“嘟、啪、咚、嗒”四声,花球生猛地戳进球洞,留下白球定在桌面上飞速地旋转。“神了!”徐泽惊叹。
“神了!”舒彤亦惊叹。七号色球准确无误地被徐泽戳进了球洞,徐泽已经连续戳进了三个球了,就连徐泽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才练了七个夜晚而已。
“还好啦,我也才练了几个晚上而已,还都是别人教的呢。”徐泽谦虚地说,“值夜班很无聊么,无聊了我就戳球洞。”
舒彤还没有碰过球杆子,姿势僵硬,握杆姿势亦不对,明明瞄准了白球,“刺啦”一声,杆尖从球腰擦过,白球自顾自地转上几个圈,晕眩了似的扎不稳马步,趔趔趄趄地往侧前方扑倒,一嘴磕在了花球上。舒彤噗嗤一声笑了,“你真的练了没几天?那你教教我呗。”舒彤说。
徐泽极其慷慨,倾囊相授的欲望简直压抑不住,“人家都开口了,还能不教?”徐泽对自己说。徐泽就用球杆子敲了敲舒彤的膝盖,当然是轻柔的敲。“不对不对呦,后腿要绷紧,前腿要弯曲,腰板要匍匐到桌面上才对。”直到把舒彤的后腿敲直,前腿敲弯,腰近乎平行地趴到了桌面上。“手背弓起,五指着地,球杆搭到拇指跟食指指缝上,杆尖正对球肚,想象杆尖就是你的拳头,一拳下去,枕头里的棉絮全都纷纷扬扬地飞出来。”徐泽打了个文雅的比喻,甚觉满意。舒彤的腿叉得不够开,左手也握得不对,徐泽靠上去,左腿将舒彤的左腿压得足够弯,右腿将舒彤的右腿拉得足够直,然后将舒彤的腰再压下去一点,左手将舒彤的左手抓成弓状,将球杆搭到舒彤拇指跟食指的指缝上,杆尖正对着球肚。“球洞、花球、白球、球杆要在一条直线上。”徐泽贴着舒彤的耳朵说。然后右手握紧舒彤握杆的右手,将杆底的力道运足,猛地戳下去,“就像……”徐泽及时刹住,没有说出口来。只听“嘟、啪、咚、嗒”四声,花球生猛地戳进球洞,留下白球定在桌面上飞速地旋转。“神了!”舒彤兴奋道。
吊灯的光亮刚够照亮球桌,其余的尽在暗影里了。舒彤得意地将球杆横架在后颈上,带着几份酷劲儿拿眼瞄了瞄徐泽,问:“小徐泽,我打得怎么样?”
徐泽也将球杆横架到后颈上,说:“小师姐是天生的九球公主。”徐泽紧闭的一张嘴今天像抹了润滑油,拧都拧不上,那一条淡得如水的舌头却像抹了蜜糖,甜得能掉牙。
舒彤在暗影里笑了,说:“小徐泽,你年纪不大,这张嘴倒是挺能哄女孩子开心的嘛。”这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在责备徐泽手把手地教球,反而暗含鼓励的意思了。“小徐泽,你教过几个女孩子打过桌球?”舒彤问。
“就小师姐你一个。”徐泽本来想说“小师姐你是第一个”的,但有了第一个,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第一个”并不动人,“就你一个”就不一样了,专一了、永恒了,徐泽险些都被自己打动了。
舒彤咬着嘴唇笑了笑。不管这话是不是真话,是不是真心话,即使是假话,即使是骗人的话,这话也有了摧枯拉朽的力量,能在人心底泛起层层波澜。
“是真的,我刚学会打,就教上你了,小师姐你说巧不巧?”徐泽已经确信自己是想接近这个叫舒彤的女孩了,这股欲望如果是在白天,或许还能压下去,可偏偏是在深夜,可偏偏是在深夜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吊灯的光忽闪了一下,桌沿周边的暗影被抹去了一片,两人的脸从暗影里露出来,目光结实地撞到一起,也像吊灯的光一样忽闪了一下,旋即又在暗影里沉下去。黑夜有种膨化的力量,徐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股欲望正在被催熟、膨胀,最后要化成一缕缕烟飞升而去。
“是真巧。”舒彤的心也在黑夜里荡漾了一下,撩人了。“昨天我过生日,路过北安桥,看见了小七在卖明信片,小七就拉上我来这边坐坐,然后你在值夜班。”舒彤说。
“是缘分。”徐泽说。还有比缘分更有说服力的东西吗?没有了。还有比缘分更有共鸣的东西吗?没有了。缘分是偶然里的必然,因为偶然,概率可以为零,因为必然,概率可以成百。就像最可怕的,不是在人生路上铺满地雷,而是在必经之路上埋上了一颗地雷。
舒彤被徐泽逗笑了,抿抿嘴说:“小徐泽,油腔滑调,这样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