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凉亭里的英雅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梁瑞走去。佳容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梁瑞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媚兰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陆希礼的,只不过梁瑞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英雅真的在爱他呢。佳容这时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礼会上她没有跟梁瑞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他早已同英雅结婚了呢。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姑娘们保不住她们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梁瑞终于低头向英雅笑了笑,但这不是情愿的,接着又点了点头。英雅刚才也许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威德先生找麻烦吧。这时客人们站起来,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树下又是一阵愉快的骚动。太太们在呼唤仆人和孩子,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准备告辞了,同时一群群的姑娘陆续离开,一路谈笑着进屋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并趁机午睡一会儿。
除了梁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把橡树树荫和凉亭让给了男人。梁夫人是被尚武、林先生和其他有关的人留下来过夜,要求她在卖给军营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陆希礼漫步向佳容和力柯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
“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吗?”他望着威德的背影说。
“他那神气活像个张家的人呢!”
佳容连忙寻思,可是想不起来。
“他是他们的本家吗?我不知道这家人呀。他们又是谁呢?“力柯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一种怀疑与羞愧之心同爱情在激烈地斗争着。但是他一经明白,作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爱、温柔、美丽就够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牵制她的迷人之处,这时爱情便在他内心的斗争中占了上风,于是他迅速答道:“张家不是咱们国的氏族呢。”“啊,原来是其他国家的?“佳容显得有点扫兴了。
她给了陆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力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佳容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简短的语句。在门间大卧室里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们正休息,她们把衣裳脱掉了,胸衣解开了,头发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贵族们的一种习惯,在那种从清早开始到晚上舞会结束的全天性宴会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开头半小时姑娘们总是闲谈说笑,然后仆人进来把窗关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中谈话渐渐变为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了。
佳容确信媚兰已经跟大妮和梁家姐妹上床躺下了,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一个窗口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酒杯喝酒,知道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陆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来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车前上给好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便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陆老先生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却还在屋子里到溜达呢?好吧,反正这个凤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仆人们由膳事总管指挥着在饭厅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来,这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大厅对面藏书室的门敞着,她连忙悄悄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直到陆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要挡阳光,把窗帘放下来了。那间四壁高耸的阴暗房子里塞满了黑糊糊的图书,使她感到压抑。要是让她选择一个像现在这样进行约会的地点,她是决不会选这房间的。书本多了只能给她一种压迫感,就像那些喜欢大量读书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那就是说----所有那样的人,只有陆希礼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那里,它们是专门给高大的陆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给姑娘们用的前面配有貂绒膝垫的柔软貂绒矮椅。这个长房间尽头的火炉前面摆着一只七条腿的座椅,那是陆希礼最喜欢的座位,它像一头巨兽耸着隆起的脊背在那儿睡着了。
她把门掩上,只留下一道缝,然后极力镇定自己,让心跳渐渐缓和。她要把头天晚上计划好准备对陆希礼说的那些话从头温习一遍,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设想过一些什么,可现在忘记了,还是她本来就只准备听陆希礼说话呢?她记不清楚,于是突然一个寒噤,浑身恐惧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不再轰击她的耳朵,她也许还能想出要说的话来。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她已经听见他说完最后一声再见,走进前厅来了。
她惟一能想起来的是她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头颅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令人迷惑不解;爱他的沉思,尽管它难以捉摸。啊,只要他这时走进来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一定是爱她的----“或许,我还是祈祷----“她紧紧闭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菩萨----“来。
“佳容!怎么,“陆希礼的声音突然冲破她耳朵的轰鸣,使她陷于狼狈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厅里,从虚掩着的门口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或的微笑。
“你这是在躲避谁呀----是力柯还是梁家兄弟?“她哽塞着说不出声来。看来他已经注意到有那么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围了!他站在那儿,眼睛熠熠闪光,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很激动,那神态是多么难以言喻地可爱呀!她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来拉他进屋去。他进去了,觉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浑身紧张,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辉,即使在阴暗中他也能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似的红晕。他自动地把背后的门关上,然后把她的手拉过来。
“怎么回事呀?“他说,几乎是耳语。
一接触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事情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发生了。她脑海里有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所以也编不出一句话来。她只能浑身哆嗦,仰视着他的面孔。他怎么不说话呀?
“这是怎么回事?“他重复说,“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突然能开口了,这几年母亲对她的教诲也同样突然地随之消失,而父亲的直率则从她嘴里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