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那湖底冰室,蓦然见秋空朗月,慕空青微微一怔。
阮少修拉着她一路奔逃,穿林过叶,夜色无边,他的呼吸粗重,泛着疼痛。她武功低微,跟不上他的步伐,到得后来,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女子瘦弱娇小宛如无物,他奔过白玉小桥,便往湖畔树林深处逃去。
这归云山庄是再也呆不得了,这面小湖是在后花园,阮少修心底掂量,只能再往罗汉崖后山奔去,希望那边还未布下守卫。
然而这一希望终究落了空。
苍凡子衣带当风,腰佩古剑,正守在山路当中。
慕空青挣了挣,阮少修便放她下来。温软的躯体刹那便离了身,他的手缓缓抽出了袖中的软剑。
“道长。”慕空青的嗓音略微干涩,她认得苍凡子,知道他是归云山庄请来的人中对庄主最为死忠的一个,至于其间缘由,倒是不能明辨。她心念微转,“人已治好,庄主要杀我们灭口,求道长放我们一条生路。”
苍凡子微微叹息,“我亦受人之托,不能私放一人,对不住。”
这一声道歉倒是颇为诚恳,慕空青按下阮少修意欲拔剑的手,静静道:“然则此刻暗室之中庄主正身陷危难,不知这与我俩出逃之事相比孰轻孰重?”
苍凡子眸光微微一震,似乎这句话真的击中他软肋,那一瞬慕空青亲见他面色中露出隐隐的关切,又极好地掩饰了下去。
“年轻人,拔剑吧。”他复叹了口气,“待解决了你们,我再去相助于她。”
他们是斗不过白云宫首座的,慕空青知道。
所以她才一直想迂回地劝说苍凡子停手,可是阮少修终于是拔剑了。
两个人俱是修行已久,长剑带着圣气,只是一个起手式,已凛然不可侵犯。苍凡子微微惊讶地“咦”了一声——“慈悲?”
那软剑灵动如蛇,剑名慈悲,他却是认得的。
“阁下竟是静方大师的高徒?”长剑如虹,苍凡子身形从容不迫,微微抬眉。
山林风声渐起,阮少修心头微急,剑花抖落。“小子不才,曾随静方大师习过佛法。”
“那你可知嗔欲是临阵之大敌?”
“小子亦知求不得是大苦。”
“你的心不清净。”
“道长又何尝清净?”
“我并不曾图这世间名利。”
“不为名为利所困,则必为情为义所羁,世事大抵如此。”
“你于佛法倒是有些见地,可知道门之中,见魔是魔,见欲是欲,只一念间,尽入无为?”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不如何,不过无可奈何而已。”
满林的风声突然顿住了。
空中激斗正酣的两人突然停手,各各飘落在地。
慕空青一步抢上,她已看出阮少修受了不轻的伤,步履都有些踉跄。她顿时有些慌乱,但见阮少修拧着眉头朝她挤出一个笑,她呆了一呆。
苍凡子剑尖垂地,剑上并未见血。他的面色阴晴不定,于这夜色之中看去宛如一个不真实的灵体。
“你们走吧。”苍凡子静静地道。
慕空青惊喜:“谢道长!”
阮少修以剑拄地,容色苍白,“谢道长。此慈悲之剑,还应归于道长。”
苍凡子挥了挥手,道袍飞展,转瞬已飘忽没了踪影。阮少修怔怔然许久,直到慕空青提醒他:“我们走吧。”才仿佛蓦然惊悟,由她搀扶着慢慢往山下行去。
大雨已过,夜色如水,夜空如洗,楚伯负手立在窗前,啜一口茶,静听风林翻响。
宋明前却在房中不耐地踱着步,“那姓风的丫头已经闯进去了。”
楚伯淡淡地道:“你在着急什么?”
“我们好不容易除掉了那些障碍——”宋明前咬了咬牙,“总不能在最后功亏一篑吧!”
“你难道还真想拥戴云晞为主?”楚伯平静地问道,好像只是家常寒暄,话里的冷意却让宋明前一怔。
“自然不是。”宋明前急道,“但这庄主武功奇高,她日后若知我们今日袖手旁观,我怕……”
“那你便去救她吧。”楚伯依然很平静。
宋明前愣了愣。
他毕竟不是个傻子,琢磨了片刻便懂了些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陈子逝的事情,不是就处理得很好么?”楚伯微微眯起眼睛,“最出风头的那个人,往往不是最得便宜的那个人。你看现在段平凉,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你敢动他!”
极其尖锐的声音,不怒自威。庄主一掠身已飘至那冰棺一旁,轻功身法如鬼如魅,令人骇异。
内室洞开,更加眩目的冰雪光芒照耀出来,风离雪抬袖遮了遮眼,方慢慢看过去。只见那内室一无他物,只有正中一具透明冰棺,她上前一步,便看清那冰棺中乃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闭目沉睡,神情安宁。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令江湖变色、朝堂震荡,令天下人至今仍心有余悸的所谓“刀魔”云晞,竟是这样年轻又好看的样子,长长的睫毛覆着白皙的肌肤,散落枕上的长发仿佛还随着似有若无的呼吸而轻轻颤动。
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东海之底,父亲惨淡的枯骨,与面前这少年相比,父亲竟似是败了。
败给了时间。
僵持了许久,她缓缓道:“他已经死了。你用玄冰护住他尸身不腐,也不能令他重生。”
庄主冷冷地笑了一下,眼底全是千万年荒芜冰雪,“慕姑娘能救活他。”
心底默默盘算着慕空青离去的时间,风离雪一边道:“人死不能复生,庄主总该明白这个道理。”
庄主仍是冷笑,“我不明白。”
风离雪轻轻叹息,“我爹娘都已死了,庄主心中还有什么看不破的仇恨,便冲我来。外间罪孽已经造下,庄主请收手吧。”
闻言,段平凉略为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要以他的秉性,早就二话不说把那冰棺占了去,甚或还削掉棺盖,拿云晞的尸首逼迫庄主来个鱼死网破。庄主雪白的衣袖覆在棺盖上,江佐之站在靠近门的一侧,他自然并不能在这武功高强的神秘女人面前毁了云晞的尸体,即便他们三个一起上,恐怕也是不能。然而风离雪不知为何态度却这么疲软,难道眼前的人不是一切罪恶的渊薮、一切苦难的始作俑者?
庄主笑得愈发冷清了,“风渊死了?”冰雪幽然,她双眸空空,姣好的容颜苍白如死,笑声有了几分诡秘的味道,“他不知道尊主一直在等着他么?这个世上,也只有风渊,还配与尊主一斗罢了!”
这话说得狂妄,却好似十分自然。风离雪抿了抿唇,她知道这话并没有错。
江佐之已经在给她递眼色,让她快逃。
庄主绕着棺材缓步而动,手轻轻抚摸过光滑彻亮的棺盖。江佐之慢慢后退,退入了慕空青制药的这一间厅室中。
突然——
他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内室的门猛地关闭!
那一刹那间,他们三人都听见内室里传来令人震骇的狂笑声!
“快逃!”江佐之拉起风离雪便往门边跑,段平凉皱了皱眉,还未反应,那内室的门已经轰然炸开!
漫天冰屑飞扬,庄主长发凌乱飘飞,双目之中,竟直直地落下两道血痕!
她便这样披挂着血泪,一步步走了出来,肌肤愈加白如妖鬼,那两道血痕便极其刺眼,仿佛地狱里烧出的血河。
明明是很恐怖的模样,可是那双眸之中透出的绝望气息,却是那么地悲伤……悲伤得令人窒息。
她双袖一振,飞身而起,袖风径自拍倒了江佐之,双掌直直劈向风离雪!
风离雪已逃至门边,身后的门却突然关上了,她仓促回身,正对上那一双淌着血泪的绝望的眼!
她的刀还在手上,然而这瞬息之间,她已连举刀的空隙也找不到了!
这女人掌法奇诡狠毒,她早有领教,此刻,只有闭目待死而已。
然而——意想之中,那筋断骨碎的一掌,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睁大眼睛,那一瞬魂飞天外,她骇然欲死——
“段平凉!”
段平凉的身子已软软地滑了下去。
风离雪想去扶,却扶不起来,他的嘴角渗出丝丝缕缕的鲜血,好像比她这辈子见过的鲜血加在一起还要多。
然而那庄主的双掌已再度袭来——
风离雪根本没有看她。
她举起断情刀,将身后的冰门狠狠劈下,把段平凉的身子往外一扔,外间等候许久的江巧儿连忙接住。风离雪回身,小腹便正中一掌,一口鲜血蓦地喷涌而出,沾得庄主白衣上全是斑斑点点的嫣红。
江佐之已经站起,立刻抢上与风离雪一同对敌。他心中计较着,此刻最重要的不是战胜而是脱身,一手环住风离雪腰肢,脚下已缓缓退离。他回头看了江巧儿一眼,巧儿竟鬼使神差地看懂了这个眼神,一手便将外面的机簧狠狠按下!
不同于此前的两扇冰门,此刻缓缓降下的,是一扇玄铁制的大门,原本是为困死慕空青而设。
大门声响轰隆,江佐之抱起风离雪飞退出去,那庄主满面血泪的样子落入了江巧儿眼中——
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样的绝望。
刻骨的,蚀心的,绝望,在一片虚无冰雪之中,反而如同重生一般的狂喜……
她竟是并不想出来。
巧儿毕竟气力不济,江佐之搭上一手,将那机簧直接掰断!
铁门落势愈速,那庄主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四壁玄冰之间,听来犹是诡异。
尊主……尊主。
落月来陪您。
这个世界上,终究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黑暗之外又临下一重黑暗,她感觉不到,只慢慢地走回了那具冰棺旁边。
冰屑还在飞扬,空中犹带着血腥,但是尊主沉睡的模样,却永远那么安谧而温柔。
温柔……温柔一如他当年对她笑说:“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我的落月对我好。”
遍身是血的女子于一片黑暗中默默地、安静地笑了,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怯弱的小姑娘,因那一句漫不经心的夸赞,而容光焕发,而奋不顾身,而生生死死……
尊主,您看,到得最后,也仍旧只有落月对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