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郁轻尘处理完教中事务赶到江陵时,武林大会已经开始了。
非但已经开始,简直已经结束。
掌灯时分,大堂理应是杯酒喧哗、觥筹交错,毕竟一日的劳累,到此时方得欢会歇息。
然而郁轻尘踏入归云山庄前门大堂时,却是空阒得骇人。
连走动的婢仆也无,山庄中竹林轻响犹带着昨日的雨水,然而这水雾氤氲之中却无端透着血腥。
大堂之中,一片死寂。
灯火犹明亮耀人,而桌椅边却是尸横遍地,杯盏倾落,酒肉淋漓,每个人脸上都凝着死亡前一刻的表情,或震恐,或狂喜,或痛楚……豪门宴陡作修罗场,空风自窗户灌入,掀起可怖的声响。
郁轻尘深吸一口气,拔足便要离开,然而却在庄门外遇上了回来的段平凉与风离雪。
“让我下来吧。”风离雪轻声道。
郁轻尘蹙了蹙眉,不知为何这少女平平无奇的声音此刻却有了几分柔和的味道。段平凉依言将她放下,她试着挪腿走了几步,冲他一笑。
段平凉不由得以扇掩面,来阻挡郁轻尘探究的目光和自己豺狼得逞般的笑意。
风离雪抿了抿唇,道:“再从正门进入恐怕危险,你方才说那个地方,我们可以直接去么?”
“若要说翻墙走院,还得问段大少爷。”段平凉拉起她便绕过门庭往后边走。
郁轻尘咬了咬唇,实在不知这两人何以忽然如此亲密,想了想,拍手唤来随从:“你们在这附近守着,我去去就来。”便跟了上去。
湖底暗室,冰雪四季皆白,昼夜不分。
慕空青端详着眼前这个表情木然的黑衣男子,问道:“你服过傀儡草?”
“是。”男子身形笔直,薄唇抿成一条线,宛如兵士一般,表情麻木。
慕空青端起一碗药,道:“喝了它。”男子接过,眼也不眨,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不要——!”一个少女突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一下子扑到了男人身上,“不能喝!”
慕空青一怔,她依稀记得这少女是庄主身边的侍女,叫什么姓名她并不知详。但听她哭喊着:“大哥!大哥你喝了什么,你看看我,你不能去死……”
然而那男子却只是面色平静地将碗放在桌上。
慕空青感到背后渗起幽幽的寒意。她轻轻一叹,那个人明明是盲眼,却总让人怀疑她什么都看得见。
江巧儿呆住了,瞠目结舌,面带惊恐,“庄主,庄主,您,我……”
那庄主从内室走了出来,雪衣如羽,面容白皙几乎透出隐隐跳动的血脉,长发散落宛如妖魅。她却不看江巧儿,反是对江佐之道:“上面的事,可清理干净了?”
“是。”江佐之答道,“宋明前与楚伯还在等候您,苍凡子守在外面。”
“风离雪也死了?”庄主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慕空青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一瞬间,慕空青相信自己所见非虚——她见到这黑衣人的眼中,也倏忽掠过一道晦暗不明的光。
“死了。”他低声回答。
“巧儿。”庄主懒懒地一抬眼,却让江巧儿一个哆嗦,“你去把风离雪的尸体带来。”
七绕八绕,段平凉却是首先跳进了阮少修的房间。
看这一室狼藉与阮少修肩头的包裹,他心中明了了几分,“我就说么,那区区毒物,怎么能骗过阮公子。”
段平凉倚在门边,风离雪站在他身侧,没有说话。阮少修此刻满眼乱色:“我要去找姑娘,这地方已经呆不下去了!”
“可是你姑娘就呆在这地方!”段平凉掷声道,“我已得知那暗室所在,你随我来!”
阮少修眉头一紧,“她在哪里?”
段平凉已向外走去,“后花园湖心亭底。”
“等等!”阮少修突然拉住了他,“外面有重兵把守……”
段平凉笑了笑,“你怕?”
“不是,我要跟你说清楚,”阮少修烦不胜烦,“外面都是江湖盟和相思门的人,你懂吗?你逼死了陈公子,倒让楚伯捡了好大的便宜!”
风离雪身形微微一震。
段平凉笑得愈冷:“难道陈子逝便不是他的女婿了?他爱捡便宜便让他捡,难道陈子逝便不是罪有应得?”
这极刻骨的话说了出来,他心头仿佛突然被利齿猛然咬下,毫无预兆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青衫摇摇如玉山将倾,风离雪连忙上前扶住他,阮少修皱起眉头:“怎么搞的,你这是中了蛊毒!”
飘飘然衣袂声动,郁轻尘此刻方从院门掠入,看到段平凉吐血,神情微动,仿佛自己也遭受到些微的痛苦,身形晃了一晃。
段平凉愈加严重地咳嗽起来,阮少修心急如焚,只得先将他送回房内安放床上,问他:“你可知这蛊毒是何人所下?”
段平凉的目光飘向门口端然而立的郁轻尘,又飘了回来。阮少修了然,想这又是多情公子哪一段露水情缘惹的祸,心头不由多了几分厌恶。正主在此,他也懒得管段平凉的蛊毒,只拿出一颗红得透亮的宝石,低声道:“这鸽血石可治风姑娘心脏之疾……”
“你说什么?”段平凉突然一把抓住他手腕,毒发之身却极有蛮力,抓得阮少修根本不得动弹,“怎么治?”
阮少修道:“以活人心头血为药引,将这鸽血石碾碎成粉,和水服下即可。”重重咬了咬牙,“我要去找姑娘了,你放手。”
段平凉放开了他,咳嗽不止,脸上泛起虚弱的红晕。阮少修复看了他一眼,终究将心一横,夺门而去。
这蛊毒时常发作,一日比一日猛烈,却从未如今日般厉害。
风离雪端来一杯水,坐在床头喂他喝下,他却全部带着血吐了出来。风离雪连忙手抚他背助他顺气,看着他那渐渐苍白下去的脸,心中茫茫然空落落,好像一片羽毛飘不到实处。
郁轻尘始终是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那边郎情妾意的好戏,正在慢慢啃啮她的心肺,她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蛊虫在自己身体中一点点地行过,直将她整颗心都蛀空了,塞满萧凉无益的秋风。
段平凉静静地看着风离雪,伸出手碰她脸颊,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躲避,他的指尖冰凉,手掌却温热,仿佛在逗引着什么。
“这蛊毒,也不是一两天事了……兴许哪天我便死了,”嘴角顽劣地一勾,“你会不会给我立碑?”
这都什么话,风离雪不想回答。郁轻尘却是一声冷笑:“你可想救他?”
风离雪望去,郁轻尘清凌凌地站着,风姿绰约,声音婉转动人,却是寒凉刺骨。戒备之意陡生,她握紧断情刀站了起来。
“他的蛊毒是我下的,另一只蛊虫在我体内。”郁轻尘笑着,眼底却殊无笑意,“你杀了我,他便得救了。”
风离雪凝视着这个容色绝艳的女人,只觉她是自己怎么也摸不透的。风离雪再怎么无知,也懂得所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郁轻尘体内的蛊虫若死了,段平凉决不可活。但郁轻尘这神情又不似作假,只是……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风离雪倦倦地摇了摇头,“这行不通的。”再去看段平凉,彼却已昏迷过去,唇边鲜血犹在,乍看之下艳色惊人。风离雪抬起衣袖默默为他拭净血迹,那眼神说不上温柔,却是极端的宁静。
让郁轻尘嫉妒的宁静。
她等了十二年,她怨了十二年,她爱过,她也恨过,可是她从来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宁静,这种无论生死也淡然处之的宁静。
她眸中暗火燃起,指间针芒闪动,竟直直射向床榻上的段平凉!
风离雪大惊,断情来不及出鞘便仓促格下那些毒针,与郁轻尘缠斗起来。
重伤初愈的风离雪本不认为自己能斗得过郁轻尘,但彼却是急怒攻心的样子,身形错绽百出,毒针洒尽便以五指成抓,直抓风离雪肩胛,后者矮身避开,肩上却到底见血,她恍若未觉,长刀直划郁轻尘下盘。郁轻尘一跃而起衣袂翩飞抓她脑门,风离雪这番却不再闪避,刀刃直直刺入了郁轻尘心口!
郁轻尘五指在风离雪额头抓下几道血痕,而后终究乏力,整个人软倒在了床边。
风离雪额间鲜血细细渗出,她并不在意,拔刀,郁轻尘的血飞溅出来,斑斑点点地洒在了段平凉枕边。
郁轻尘的手捂着心口,嘴角却缓缓地笑了,“段郎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不怕死也不知疼的主。”
风离雪原没想到这一刀她竟不能避开,如此伤及要害,她想来是活不成了。杀人便杀人,风离雪认了,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不适意,好像并不希望这个女子就此死掉,她是很讨厌,可是她……她很爱段平凉。
风离雪甚至觉得,她比自己更爱段平凉,一些些。
于是心里便缓慢地浮起十二万分的愧疚,她抿了抿唇,终是走上前,低身看她伤口,然则……她这一刀实在刺得太是精准,就好似是郁轻尘自己将胸膛递上去的一般,锋锐刀芒刺入心脏,无救,必死。
风离雪心乱如麻,却听见郁轻尘有气无力地道:“快……接下我的血。”
风离雪呆住。
郁轻尘已拿过那只水碗,“以我的血为药引,你的病可治,段郎的蛊毒……亦解了。”郁轻尘笑容未减,宛如琼花清绝,“从此以后,你们二人,再也不能分离……”似乎这是什么很好笑的事,她笑出了声,胸腔震动,鲜血愈加无穷无尽地涌出,流入那碗中,猩红鬼魅,犹如毒药。
风离雪呆了很久,直到郁轻尘两眼一翻已支持不住,她突然扶住她的身子,问她:“你为何如此做?”
郁轻尘轻轻地笑了,闭上了眼睛。
气息已绝。
十二年里,她听着千僧岩里的风声,时而会想象那是段郎的手。他曾经那样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那样温柔地解她的衣带,那样温柔地将她牵起,可是她却将他抛在了身后。
十二年里,她总仿佛能听见那一晚他急切的呼唤声,他在湘西密林里跌跌撞撞地奔走,一声声唤着“玉儿”,如泣血般惶恐悲怆,而她终究没有回头。
她原是寒衣教的圣女,她原是要牺牲的。可是就在她献祭的前夕,他却出现了。
他来了,却来得太迟。
她悔了,却悔得太迟。
无数往昔光影在脑中飞驰而过,渐渐归于虚冥的沉寂。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轻拨古琴的玉倾城,与他谈笑斟酒。她的琴……她的琴是他所赠,太和丁未,独幽琴,内壁还刻有八个字。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段郎,段郎……她仍是隐秘地笑着。
我若不能让你爱上我,也必要让你永远记得我。
如此,也不枉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