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哒。”
落锁的声音。
听见那轻如片羽的步履声,慕空青没有回头。“听闻今日武林大会开幕,庄主倒有闲情逸致到这里来。”
四壁皆是空茫茫的冰雪,女子青衣穿梭于药物尸体之间,衣袂从容地飘拂而过,并不停下忙碌。庄主倚着门,白衣仿佛溶解于雪色,“我不是来看你的。”
女子嘴角扯了扯,向内室抬了抬下颌,“请便。”
那年轻人的尸体已被迁移藏至内室中去,那里积冰更厚,常年无人走动,这外间便可辟出来供慕空青工作。
庄主便踏过这一地狼藉,直接走进了那内室中去,带上了门。
悄无声息。
慕空青停下手中动作,那冰室中的两人俱是静默,她不能想象这个女人是如何陪伴了他度过这没有光明也没有声音的二十年。
二十年,全是暗沉沉的黑夜。
她想了很久,终是走到内室门口,对里面的人道:“庄主,这三个人……行不通。”
许久,里面方传出声音:“那要如何?”
“不论是死人抑或昏迷之人,其心脏都不可用。而况这三人没有武功,心脏不够强力,移出后并不能撑持很久。”慕空青沉吟道,“我想须找一神志清醒之人……但这恐怕是很难的。”
里面的人突然笑了一下。在这幽幽冰雪间,显得短促而诡异。
“不难。”
归云山庄后花园的小湖边,总有一个人躲在那树丛里发呆。
一双桃花眼俊逸神飞,一把竹骨扇摇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这面湖,这面湖,这面湖到底有什么玄机?
清澈见底的湖水,荷花早已凋残,上架一座白玉桥,桥身连接至一座八角玲珑小亭。巡逻的守卫就在左近,日夜不休,他不能上桥去探看。想来想去,难道玄机是这湖底?
忽而视野中出现一个窈窕娇小的人影,却是江巧儿,碎步欲上桥去。一名侍卫出来盘问了几句,便放她上桥,她走入那八角小亭,而后树荫遮蔽,他便看不见了。
微微眯起眼睛,他极耐心地等候着,不过半晌,江巧儿又自那亭中走出,穿过小桥,渐渐离湖边远了,突然被一只手捂住了口。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挣揣,段平凉忙道:“乖……别闹。”一点点放开了她,“江姑娘。”
她转过身,认出了他,立刻又张嘴要喊人,他运指如飞点了她哑穴。“江姑娘,段某正在查探你的父母大仇,还望你配合一下。”
江巧儿皱眉,显然不解亦不信。
“那小亭子里,到底有什么?”他静静问她,双眸极是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模样很是讨人喜欢。
她被点了哑穴,当然不能说话。咬了咬唇,目中露出求饶之色。他这才给她解穴。
“你……你说,杀我爹我娘的凶手,是谁?”她语意急促,眸中哀色尽显。
段平凉缓缓道:“现在还不能说。”抬头看了看天色,“但是快了。”
她静了下来,待头脑清醒些许,方低声道:“我为何要信你?”
段平凉皮笑肉不笑,“这山庄中在进行一项极恐怖的事情,你该听说了吧?剜心活人,这种事情,不落在你身上,你怕是不知道痛。”
江巧儿的神色仿佛倏然被刺了一下,顿时便带了哭腔:“你,你如何知道——”
段平凉一脸无所谓,“我若是庄主,便要你大哥的心。身强体壮,真气充沛,还温顺听话,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江巧儿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其声若泣,“你,你是不是有救我们的法子?!”
武林大会开幕,山巅如沸,人头攒动,先是闭关十数年的苍冥子道长正式卸任,而后便应开始比斗环节。
楚伯、宋明前、苍凡子三人担任仲裁,正笑看江湖后进们比划时,一个长袍缓带的人影忽然跳上了比武台。
苍凡子一愣,但听台下人已经议论开:这便是那个武林通传的白云宫弃徒陈子逝?听说他停妻另娶,背师灭祖……苍凡子老脸已经挂得下不来,忙喝道:“你来做什么!”
遥遥望着那边端坐的三人,陈子逝屈膝跪了下来。
人语声顿时息了,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场好戏。
“孽徒此来,不为争夺盟主之位,乃为向江湖盟求一个公道。”他冷静地道,声音运足中气,一层层传递出去,“孽徒全家惨死,不知何人所为,请江湖盟做主!”
宋明前捋着那几缕乌黑的胡须,皱眉道:“陈刀王之惨案,江湖盟自会彻查,但也要等到新盟主诞生,才可定夺啊。”
这话说得在理,当场许多人点头称是,虽然怜悯陈子逝家中遭故,但也觉他此时是无理取闹。
陈子逝的声音愈发冷沉:“实不相瞒,孽徒是怕家仇恰成了新任盟主,又或是位高权重,孽徒无力回天。此刻天日昭昭,众目所见,若能了结此案,孽徒死亦瞑目!”
“大胆!”一声暴怒,楚伯拍案而起,“陈子逝,你这是公报私仇,还是聚众为乱?”
陈子逝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让楚伯心头寒尽。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可是他从何而知?
心头忽然掠过一抹艳红的影子。寒意渐渐在眼底凝结成冰。
楚伯这句话问得亦十分在理,“公报私仇”,是言陈子逝被逐出师门之事,“聚众为乱”,是言他此时搅乱比武大选之事。陈子逝却丝毫不见慌乱,上前一步,正欲答话,忽闻一人厉声喝道:“陈子逝,你可还认得这位姑娘?”
陈子逝讶然转身,便见到段平凉带着江巧儿,翩翩然飞上了这比武高台。
段平凉往台下环视一圈,不出所料地看到那灰色衣影自人群中稍稍站了出来,抬头望向这边。他眸光微沉,对陈子逝道:“不知陈公子可还记得六年前,空蒙山下,姓江的一户人家?”
沉默半晌,陈子逝静静道:“段公子说笑了,这江家我当年常去,怎会不认得,这位江姑娘乃是江家小女儿,当年也是常见到的。”
“然则六年前,江家二老惨死家中,此事陈公子也是知道的了?”
陈子逝的目光如潭,不知其深,“说来惭愧,我是年前才听闻此事。”
“是么。”段平凉微微一笑,“江姑娘,此间许多英雄还不明就里,请你解释一下当年的惨案。”
江巧儿讷讷抬头,对上段平凉幽然的目光,心中有些犯怵,但仍是壮起胆子大声道:“那个时候,我大哥不在家,我和二哥出去玩,回来就看到我爹娘都死在厨房里……我娘的伤在胸口,我爹的伤在腰眼,我当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那是剑伤……我走出来,便见到阿雪呆呆地站在那里……”
段平凉眯起眼睛,“阿雪是谁,你需说清楚些。”
“阿雪,阿雪是山里一位婶婶的女儿,那位婶婶死后,托我爹娘照顾她,所以阿雪就住在我们家。这位陈公子,过去常去那位婶婶家,后来便常来我家找阿雪。”
段平凉边听边颔首,待她说完,微微一笑,袖中抖出一封信,“不知陈公子是否还认得这个?”
陈子逝脸色刷地煞白。
段平凉仍是微笑,飞身将这封信递给仲裁处坐着的宋明前,“此事还请江湖盟明断。”又潇洒地飞落回比武台上,掸了掸衣上的灰。
宋明前看那信封,抬头是“吾儿子逝启”,显然是陈观守所写。信封是拆过的,已有些老旧了。拿出信纸,抖了一抖,旁边二老都凑过来看,这一看之下,三人俱是震惊。
终而,苍凡子首先抬起头来,“此事干系重大,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宋明前却沉吟道:“道长也看到了,人家寻仇的小姑娘都已找上门来,今日不如便将这案子和陈刀王的案子一同办了吧。”
楚伯站起身来,颇为焦躁地踱了几步,抿一口茶,又不得不回到座位上。
比武台上,段平凉笑得安闲,陈子逝淡淡看了他一眼,手指缓缓握上了袖中的长剑。
底下已有人着急地叫嚷起来:“信上写了什么,不如念给大家听听吧!”
“这比武大会变成了寻仇大会,好歹也要让我们把热闹看得明白不是!”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全亮出来晒晒!”
宋明前清咳两声,场上安静下来,他方站起,眼光飘向陈子逝复收回,一字字读出这封信:
“吾儿:汝随车离洛,去后复返,暗中行事,江家不致猜疑。扶刀会信笺色作鲜红,易于辨认,望得手速归,以迎新妇。”
这信并不难解。
它大体说了三件事。
其一,陈观守要陈子逝假装离开洛阳,而后再回来行事。
其二,这要行之事与扶刀会那张红信笺有关,可能便是从江家取出那张信笺。
其三,陈观守督促陈子逝速归完婚。
众人听得似懂非懂,直想来个人解释时,一抹灰色的影子,忽而摇摇晃晃地飘上了仲裁席,一把拿过那封信,又一纵身,飘上了比武台。
见到她,比武台上的两个男人,面色都僵住了。
风离雪神情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只是容颜愈加惨白了一些,连一丝血色也不见。她展开那信又读了一遍,抬起冰雪一般清冽的眼,静静问陈子逝:“这信是真的吗?”
陈子逝怔怔然看着她,道:“假的。”
“真的那份已经被你烧掉了,对不对?”她又道,语意冷静刻骨,“我认得陈刀王的字迹。”
陈子逝伸手欲拿那封信,却又迟疑了。“阿雪,我如真的收到过这封信,一定早已烧掉了它,不会再容——”
“在场认得陈刀王笔迹的人并不少,是真是假,一看便知。”段平凉突然出声,站到了风离雪身侧,“你当年收到而后烧掉的那封,才是假的。”
陈子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怒反笑:“段公子,你何必如此血口喷人,以上种种,所谓收信烧信,全是你自说自话——”
突然,仲裁席上响起咳嗽声。
竟是一直没有出声的楚伯,此刻站了出来。
“逝儿,当年这信,是我门下弟子截的。”
陈子逝回头,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了一般,整张脸都变作惨怛的纸色。
“我不知你后来又收到了什么,总之我看了这信便将它按下了,谁料江家二老……”楚伯轻轻叹息,“竟还是死于非命。”
风离雪侧首,陈哥哥如今这副样子,已不复她所能识。
那双素来是温和清正的眸子里,此刻闪耀着极疼痛的怒火,他牙关紧咬,手指紧紧攥着剑柄,青筋毕露。
“陈哥哥。”她轻声说,“人是你杀的,对不对?你去江家取那红信笺,大伯大娘不肯给你,你便杀了他们,对不对?怪不得陈刀王也知道我爹在东海,连我都不知道……”她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张红信笺,便是当年云晞下给我爹的战书,决战之地定于东海采玉矶,这些……”她看了看陈子逝,后者满脸的惊疑,“想必陈刀王并没有告诉你。”
陈子逝想起来了。
当他被关押起来的时候,父亲曾去了一趟东海,说是“为故人收尸”。原来……原来如此!
不对……谁知道他到底去了多少次?
风渊、云晞的决斗之地,至尊二剑的下落之谜,东海采玉矶!
在场的群雄都沸腾了,原来是东海采玉矶!
“在东海边打捞了五年,陈刀王也并不是一无所获。”段平凉轻飘飘地笑着,自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缓缓打开,几枚泛着蓝紫光芒的梅花簪静静躺着,通体似金似铁,说不清什么材质,“至少,找回了风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