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家正堂。新妇上茶。
楚弦坐在上首,身后便是母亲孟氏的牌位,代亡母受了飞鸳递上的茶。楚歌坐在一旁,脸色极沉,一句话也不说。
“牡丹坊为何要骗我们家?”楚弦轻轻吹着杯中茶末,忽然启口。
飞鸳一怔。
来时妈妈只交代道要以花流莺的性命将楚歌要挟住,却未曾想楚家中另还有识得花流莺
之人?这楚小姐养居深闺,怎么会识得一个远自洛阳的风尘女子?
飞鸳心念电转,伏身道:“媳妇惶恐,不知何处得了这欺骗二字,还请姐姐明示。”
这一次,楚弦却静了很久。
“歌儿。”再开口时却是换了话题,“爹爹迟迟不归,你去……去陈家问问陈老爷子。”
楚歌正嫌家里空气滞重烦闷,大声应“是”,拂袖而去。楚弦看着他背影,亦站起身来,“你也去休息吧。第一天过来,总不能累着。”
飞鸳千娇百媚地应下了,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目送楚弦远去,心里对她的底细忽然生出了许多好奇。
楚歌递上名帖,片刻后,陈观守出门迎接,笑脸盈盈地迎他到堂上用茶。
“昨日贤侄娶亲,老夫恰是有事在身,未能贺喜,还望勿怪。”陈观守拍拍手,便有人奉上一只翡翠镶嵌的碧色盒子,单看这盒子已是价值不菲,更不必想里面的宝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愿贤侄夫妇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楚歌听来只觉刺耳闹心,让随从将礼盒收下,抱拳谢过。“不瞒世伯,小子此来是为寻问家父下落。家父年事已高,离家数月,家中担忧得紧。”
“是么?”陈观守面露惊讶,“亲家伯没有回家?这老夫倒真不知晓。”
楚歌还待再问,侍女已款款奉上茶来。陈观守慷慨地摊手,示意先给客人上茶。
楚歌腾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火,死死盯着那身姿轻曼的侍女。
花流莺却是十分从容,目光沉寂如死水,斟下一杯西湖龙井,便敛衽欲退。
“慢着!”楚歌急急喊道。
陈观守一挑眉,“贤侄认得我家莺儿么?”
楚歌如受重击,愣怔不能言语。望了望含笑的陈观守,又看了看沉默的花流莺,许久,许久,仿佛光阴都被碾磨成了她眼底的劫灰,他方艰难开口:“然也,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观守笑意愈深,屏退众人,自己也知机地迈入了内堂去。
当所有人都离去,他的眼里只剩了她一个,他的面色立刻便颓了下去,仿佛阴雨过而春风老,梨花落而成秋色,他看着她,忽而退后了一步。
他已不认识她。
“飞鸳与我说,你被所谓老爷囚禁了起来,我如不安心娶她,你便有性命之忧……原来,陈世伯便是你的主子?”他的话音沉沉的,像雾,不明所以地罩了下来。
她并不看他,纤纤玉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茶具,并不答话。
“说来,你也知道我要娶你,你也知道他们会让飞鸳来嫁我,是不是?”他的牙关在打战,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不来给我报信,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非你不娶!”
“傻瓜。”花流莺轻轻叹了口气,这二字喟叹而出,若流云飞卷,却是粗嘎刺耳,令他心头一滞——
“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她是唱歌的莺儿,那一曲断肠的歌喉,何以竟成了这副样子!
那一瞬,他心痛到无以复加,上前便要拉她,她却轻巧地避开了。
“我已经是陈老爷的人,他这回让我来奉茶,便是为了劝你死心。飞鸳到底还是个清倌,你娶了她,便好好待她罢。”话音平淡暗哑,目光无波无澜。
“你的嗓子怎么坏了?”他仍是不休。
她低头,稍稍扶了扶发簪,口中若不经意地道:“你父亲半个月前已经离开临安,我还以为他会去洛阳阻止你娶亲,没想……”
没想你还是娶了她。
楚歌突然笑了。
笑得潇洒,笑得潦倒,笑得仿佛刹那的了悟,他过去所不能懂的,他如今全都懂了。
她抬眸,竟在少年的眼中发现了瞬间苍老的痕迹。
他终于从那个无畏无惧的孩子,变成了静默深沉的男人。
“莺儿,”他低声说,“其实,你从未真正信过我,对不对?”
她几乎瞒骗了他一切。
一曲清歌,只管爱恨,不问来生。他到如今才发现,除了面前人的容貌躯体,她的其他一切,于他都是陌生的。
便连花流莺这个名字,都不过芸芸一花名而已吧?
她从哪里来?她为谁做事?她为何一辈子留在勾栏院,她为何始终被陈观守所控制?她什么都不曾告诉过他,却时常怨他傻。
“你什么都不懂。”
他还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嫣然百媚的笑容里是宛转的悲哀,寂寞缓缓啮尽了她眸中灿然的光华。
她不说话,咬紧了唇,他以为她会哭,可是她没有。
她根本不知道这个比她小了三五岁的少年是何时闯进了她幽闭已久的世界。
也许是他一次次在飘灯阁下驻足守候之时。
也许是他亲吻她耳垂与她狎昵说爱之时。
也许是他伸出手来坚定如磐地带她奔逃之时。
也许是他二话不说替她挡下飞刀之时。
往事太多太杂,她理不清楚。无端觉得烦躁,好像被人按进了水里,死活挣扎不出来,便一点点地窒息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不肯对上他的目光,他说对了,她不信他,这茫茫人海,她根本从未信过任何人。
天下虽大,她,却只有她自己,而已。
楚歌终于是走了。
花流莺回到自己房中,这一场戏演完,好像她的整个人生也都要随之结束一般,她筋疲力尽。
推开窗,日头仍是高高的,一张信纸静静躺在窗边。
她拿过,展开,只有寥寥数语。
“夜半动手,望独善汝身。”
夜半。花流莺收拾好细软时,房门外已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她听见陈观守打着哈哈:“亲家伯夤夜造访,恐怕有什么急事?说来我今天才刚见过令郎……”而后便听不清了。
所有人声,全都被兵刃交击之声覆盖。刀光剑影,梁柱倾塌,灰埃遍地。她静了许久,终于再度推开了窗。
门却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滚了进来。她吓了一跳,见是陈观守,彼坐倒在地,正哀哀望着自己,伤口犹在流血。
她深吸一口气,先去将门关上,身后人看着她收拾整齐的床榻和包裹,冷不防开口:“原来你是知道的。”
她站着,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观守捂着伤口,声音亦低若游丝:“你放了楚伯的时候……你们便已计划好了,对不对?”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陈观守冷笑,“半个月,你瞒得我好苦!”
她沉默。
为什么都说是她瞒了他们?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讲的事?
陈观守闭上了眼,趺坐调息,她手攥着包袱,静静地抽出了美人刺。
“其实楚伯恨我。”陈观守突然说道,“我娶了他青梅竹马的女人,她却难产而死,楚伯便将所有怨气都发在我和逝儿身上。其实……”话音渐渐低回,“若不是他自己离开了兰儿,兰儿又怎会嫁与我?难道兰儿死了……他便有道理了?”
她怔了一怔。手渐渐垂下,美人刺犹在指尖泛着寒光。
“这里,搜!”楚伯的声音突然炸响,花流莺一惊抬头,咬了咬牙,一个纵身便穿窗而去!
火光冲天而起。
深夜宵禁,大街小巷声息全无,而那窜高的火舌仿佛舔上了暗夜苍穹,尽态极妍,妖娆而扭曲。花流莺躲在深巷墙角,抬头看那灿若晚霞的火焰,心中仿佛有一块大石重重地落了地,带给她的并不是轻松畅快,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洞一般的坠落感。
他死了。
那个钳制她十几年的男人,谈笑杀人,无心无情,而今终于是死了,还死得很惨。
她与他相处太久,他对她说过太多的话,有的是秘密,有的是烦恼,她时常分不清是真是假。他有时候也会很温柔地对待她,就好像真的很珍惜她,但这个,她偏偏知道,是假的。
她这一辈子,欢笑无数,恩客无数,但是没有一次欢笑是真心的快乐,没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的爱她。
即算有……即算有,又如何?
那噬人的火焰仿佛空空的佛光,刺得她双目皆盲,眼前幻象无数。
他终于死了。
她并不想给他报仇,她并不爱他。
可是她也从未恨过他。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他的儿子名叫陈子逝。子逝子逝,是纪念他的亡妻么?不知陈子逝现在何处,她或许应该让他去为父报仇……
北窗旧竹短,南窗新竹长。
此君本无心,风月不相忘。
楚弦翻检着这只竹烟在窗边发现的匣子,里面装的俱是她过去的诗稿。当初父亲带她和无忧离开陈府走得匆忙,这只匣子忘了带上,如今也不知是谁好心送过来的。翻到最末便是这样一首没头没尾的诗,她扶腮凝思,仿佛想见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日雨丝微斜,他仓促间避雨檐下,竟忘了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她正恹恹守在门边,蓦见他人如青莲,风华清标,口中不由得便吟了这样一首诗。
她还记得他当时微笑的样子,眉眼微动,雨声渐息,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低声说:“姑娘吟得好诗,只是为何如此清寒?”
那不过是匆匆一面。一面之后,他正人君子,又怎会再来此间?
她本以为他们再也无法见面的了。
然而几日之后,临安相思门的楚伯却来到了牡丹坊。她看见鸨母与楚伯交谈一阵,眼风不时掠向她,而后楚伯便朝她走来。
他说,他是她的生身父亲。
他说,她的母亲名唤尹梦兰,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却嫁给了别人,还狠心将他们的女儿丢进了勾栏院。
他说,现在他的正妻孟氏已经过世,他来迎她回家,名面上仍说她是孟氏所出,但望她心里不要在意才好。
她不在意。
她怎么会在意呢?值得她在意的人事本就只有那么些。
于是不管楚伯说的是真是假,她都跟了来了,并且一心一意地将相思门当作自己的家。
往时在牡丹坊,鸨母便常夸她“性子温顺,风度贤惠”,而今扮起相思门大小姐,她也不觉有什么困难。
唯一的困难……是五年前,她出嫁,良人掀开她盖头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是真难啊,难得她不能呼吸,怔怔然看着他的眉眼,她曾在梦里眷恋描摹过多少遍的眉眼。他仍是笑着,笑得那么温柔,那温柔如一种救赎,将她从无爱无恨的深渊中一把拉出。
他好像已经不认得她了。
她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她只知道她从此以后便是他的妻,她于是安然,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低眉顺眼,她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即令如今,他……他抛弃了她,她也在默默地……默默地等他归来。
“娘!”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迸响在她耳畔,倒吓她一跳。陈家筠虎头虎脑地攀上了椅子,压在她背上看这匣子,笑得眉眼都没了。
楚弦无奈道:“还不下来?”半个月前筠儿竟自己从陈府走回了家,全家自是欢喜,但这闹腾也少不了。倒是楚歌,自昨日去陈府拜访,直到现在还未回来。
陈家筠偏不下来,拉着母亲的脖子嗔道:“你猜这个礼物是谁送给你的?”重重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不待她回答便献宝似地道,“是我呀!”
“弦儿!”闻得高声呼唤,楚弦心头一喜,父亲回来了。
她忙整理衣衫,走去前堂,父亲笑着拉起她的手:“快看看,是谁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眉目清绝,朝她微笑,犹带一抹忧色,“听闻你身体有恙,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