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流霞正艳。残春的光景里,许多花随风凋残,飘入粼粼的沅水中去。这条河曾是有名的水上商道,河畔市镇繁华,道路纵横,然而后来运河开凿,沅水便又渐渐寂寞了下去。
一人一马,飞驰在河畔荒凉的古道上。
陈子逝已经很多天没有合过眼了。
他要救回阿雪,此时此刻,这一信念,就跟他当初一定要骗走阿雪,是一样地坚定。
他身体内的毒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不在乎。路上听说临安陈府又得一千金,他也没有回头。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救回阿雪,不然的话……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他反正已不能回头。这世上,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到最后。佛说回头是岸,他从来不信,他知道回头只有悬崖,空旷得令人只想一跃而下的悬崖。
他伸手入怀,忽又想起那支梅花簪已经丢失不见。然而心口那若即若离的温度,就像很久以前,那个人淡漠的微笑。
她永远在窗前,织布,织那好似永远也织不完的布。当她停下来时,她会望向窗外,窗外有一串火红的纸鹤风铃,每一次起风,它都会随风旋舞着清泠泠作响,每一次起风,她都会以为她等待的人回来了。
但是她等待的人,永远也没有回来。
她为什么要等那个永远也不会再来的人呢?她为什么就不能回头看一眼,看他已长成一个翩翩少年,她如果回头看了,就会发现,这个少年,一直在凝注着她……一直在凝注着她,却永远也得不到她,他知道,他从光阴的最初就悲凉地知道……
陈子逝闭了闭眼,好像被那晚霞灼伤了。
清明节这日,天色极阴,但就是不落雨,湘西的老人们抬头看天,说这是厉鬼出门的天气,正合了时令。陈子逝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行头,将软剑折起藏在袖中,背着破破烂烂的包袱,牵着一匹马,跟着灾民潮一同涌进了湘西的大山密林之中,去观瞻那数十年一度的祭傩大典。
祭傩大典,其实也就是寒衣教教主更替的仪式,新教主将带领教众祭祀苗民信仰的傩神,一般在端午进行。这次湘西大旱,恐是傩神发怒,寒衣教特意将祭傩大典提前到了清明节以为百姓祈雨,这也是一桩功德。
寒衣教既是湘西百姓崇奉的民间神道,也是武林传承百年的一大势力,寒衣教教主更替,自然也会吸引来许多世家名门与浪子豪客。远远地,隔着人山人海,陈子逝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师父、岳父和宋明前,端坐在火焰熊熊的高台一侧,高台另一侧则是归云山庄的江统领和一众黑衣手下,看来归云山庄庄主的派头实在太大。
高台之上,正中央,乃是一张空着的虎皮大椅。
宾客已经落座两个时辰了,而那张虎皮大椅却依旧空着。
寒衣教的掌事派人去找教主,都派了好几趟,却竟是有去无回。
这已不仅仅是无礼,而是蹊跷了。
正当宋明前清咳几声,刚要发话时,“铮”地一声,琴音响起。
琴音温柔,如满天妙花纷纷而降,全场瞬时悄无声息。所有人都仿佛目见花开似锦,云蒸霞蔚,山川春色完美无一丝一毫的缺憾……
郁轻尘抱着琴走了出来。美人拨弦,垂眉颔首,令人神驰,而那眉间一抹化不开的愁恨又令人神伤。一曲终了,她低低地说道:“教主宾天了。”
众目睽睽之下,郁轻尘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止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众人一时乱了。江湖群豪开始皱眉讨论,而教众们都是惊诧莫名。一时间这不大的林中空地如炸开了锅一般热闹,无人注意到一个衣着朴素的男子压低了斗笠默默离开。
老七搀着风离雪,沿那条小路小心翼翼往山下走,走了不到半里,改行荒僻草间,往远离寒衣教大典的方向去。风离雪始终不说话,老七也讪讪地不知如何是好。终于找到一条小溪,溪旁林木掩映,老七便扶她坐下,给她舀来几口水喝。
风吹草低,清明的冷风刮骨地疼,风离雪裹紧了自己残破的衣衫,默默咬着唇。
老七挠了挠脑袋,道:“你该知道,小叫化是不会娶那妖女的……权宜之计罢了,连我都懂。”
风离雪淡淡道:“段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这一句话顿时令老七噎住。“你,你,你……”他连声说,“你这不是无理取闹么……”
风离雪仍是咬着唇,转过头去。老七看她新伤旧创,实在是可怜的孩子,心中不忍,温声道:“你的伤口还未处理吧?我去给你找些草药,先简单敷一敷。”说完要走,又不放心,回身道:“你呆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出声,知道吗?”
风离雪点了点头。
老七一走,这山林顿时空寂如死。只有身侧小溪潺潺流动,那细碎流光的声音宛如温柔的歌吟。倒确实是个定亲的好天气啊。言念及此,风离雪只觉得疲累,真想就这样躺下去……再也不起来。
忽而听到一个犹疑不决的声音:“……阿雪?”
她全身一震。
一个已经刻入她骨髓血液的声音,一个令她梦魇连连的声音。
陈哥哥的声音。
她在那一瞬间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站起来逃跑。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腿伤。一站起来,立刻又重重跌倒,痛不可抑。陈子逝一见大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扶住她,颤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再次感受到陈哥哥怀抱的温暖,她已没有力气推开。“伤了。”她静静道。
陈子逝眸光一沉,复痛,“谁敢如此待你!”
风离雪终于扶住一旁树木,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陈子逝竟语塞。他该说什么呢?时至今日,他还有没有资格,带她走?
风离雪现在只想拖时间,等老七回来便可打发掉他。然而他那一缕关心……是不是真的呢?陈哥哥,你现在,还有什么是真的呢?
“阿雪,我休妻出走,现在……已是孑然一人了。”陈子逝轻轻道,“我带你去治伤,好不好?”
风离雪微怔,“你……休妻?你为何……为何要……”
“阿雪,嫁给我。”陈子逝定定地看着她。
风离雪呆住,一时竟不能说话。
山林空阒,微风拂过,水流无声。
嫁给……他?嫁给陈哥哥?这曾经是年幼时的风离雪不可企及的幻想呵,而到千回百转的今日,竟然要成真?可是当这句话真的自陈哥哥口中说出,她却并不觉得十分欣喜,好像……好像,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罢了。
陈子逝叹口气,低垂眸掩住目光里深深的荒凉,“让我给你看看腿伤。”
言罢,他轻柔而不容置喙地扶她再次坐好,稍稍撩起她裙摆,掏出伤药为她涂抹。那神情,就仿佛面对无价之宝,面对转瞬就要消逝的美好,那么珍而重之,哀而伤之的样子……
风离雪悄悄伸出手,陈子逝握住它,放在自己脸颊上。英挺的鼻,俊逸的眉,薄削的唇……她安静地抚摸着这张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还有一丝不死不休的眷恋在。
她感到惶恐。
“阿雪,”陈子逝凝视着她,静静道,“嫁给我,好不好?”
“你他娘在做什么?!”
一声低抑的怒吼,把老七好不容易采来的药惊跌了大半。老七转身,看到段平凉怒容满面,连忙道:“我给阿雪找药敷脸,她那个伤口必须及时处理……”
“你老糊涂了么?”段平凉冷声吼,“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她?”
老七自知有错,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要你善后么?”
“阿雪在哪里?”段平凉不吃他这一套。
老七手指方向,段平凉冷冷道:“你还是赶紧去看看你的老情人吧。只剩最后一口气了。”说完一把抓过他怀中草药,径自奔了过去。
他现在只想瞬间奔去阿雪身边,告诉她,自己刚才说的统统是假话,从此以后,他带她走,走遍大江南北都可以,他给她治伤,助她练功,讲笑话给她听,做什么都可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要离开她。
他从来没有奔跑得这么急这么快,就像一个做了好事的小孩飞奔着回家央求妈妈的奖赏,又好像一个大难不死的客子急着见到等候在家的亲人。
可是——
前方竟然有人声。
他顿时刹住了脚步。
在心里又把不懂事的老七暗骂一百遍,段平凉伏低身子,偷偷探头望去。
但见……阿雪倒在一个人怀中。那人温柔地拍着她肩,好像在哄孩子入睡,黄昏的光影笼罩下来,阿雪的呼吸渐渐匀停,竟真在他怀中甜香地睡着了。
暮色微光中那人侧脸,正是他切齿痛恨的陈子逝。
草药跌了满地,段平凉静了许久,抬足,却是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