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逝毒发后,便被锁入了陈府后院一间废弃的柴棚里。这柴棚原本由栅篱围成,甚是简陋,棚中积薪也早已清空,只随便放了一些日常用物而已。然而陈子逝进来后才发现,这柴棚的四面墙壁竟早已用泥砖堆高堆实,棚顶也封住,不漏出任何缝隙,也没有窗户,仅在铁门上留一可开合的小孔用于递水送饭。铁门一关,便是漆黑一片。
陈子逝刚被丢进来时,全身酸软,头脑昏沉,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后渐次清醒,府中仆人隔着铁门给他送饭时,他想问个明白,那仆人却似聋哑,全然不理。黑暗中无事可做,他偏又睡不着,脑海中翻来覆去地只是想:父亲为何要点我的哑穴?这毒明明是岳丈下给我的,这本是我与岳丈二人间的秘密,为何却是父亲来点我的哑穴?父亲和岳丈在弦儿面前睁眼说瞎话,如此串通到底要作何打算?他们又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了?
想着想着,他总习惯性地往怀中一探,然后惊觉那根梅花簪早已不知被自己遗落何处。一连数十天,黑暗无边无际,他睁眼闭眼总是一样,曲肱而卧,面前浮现的总是一张静默的面容,左颊有一道浅浅的烧伤痕迹,却盈盈如天上月……她总是坐在窗前,织布,织那好似永远也织不完的布,有时她会抬头,好像在等待谁从深宵雪地荷锄归来,然后她会为他温一壶热酒……
可是那个人,再也不曾归来。
陈子逝看着她,安静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的侧影那么美,美得不应该被惊动。他想,如果他便一直这么看着她,看一辈子,又有何妨?
“喀哒”。
铁门处一声脆响,将他从迷梦中惊醒,竟是冷汗淋漓。他抬手挡光,想来已到了用餐的时候,却不记得这是中饭还是晚饭。却听铁门处一声极低的呼唤:“大哥!你还好么?”
他一惊,复一喜,急忙抢到门边,门上孔隙透出楚弦关切的目光。楚弦将饭盒从小孔中递进来,看了看四周,方继续说道:“我击晕了送饭的老伯来给你送饭,也不能久待……大哥,”她将手伸进小孔,陈子逝温柔握住,“你还好吧?毒可清了?”
“毒早已清了,你看我现在,可不是好好的?只是你啊,这些天不见,又瘦了许多。”陈子逝叹了口气,想拍拍她头,才发现两人身隔铁门,尴尬地止住了手,“你快去跟父亲说说吧,我若再伤了你,叫我死无葬——”
“哎!”楚弦伸指轻抑住他话头,眼里泪水打着转,“谁要你发这些誓?我自然会跟公公说的。只是公公出外办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又没有钥匙……”
“什么?”陈子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楚弦道:“你前脚进这屋子,他们后脚就走啦。”抚了抚他手背,觉他手掌冰凉,颇是心疼,“大哥,你赶紧吃饭吧,不然凉了……”
“嗯。”陈子逝应了一声,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他的脑海一片茫然,他想不通父亲到底要去何处,又为什么在出发之前要将自己关进这个鬼地方?他嫌自己束手束脚么?还是自己知道什么事情,让他不安么?
心下愈想愈是烦扰,早已将楚弦的手甩开,只是沉思。楚弦看他如痴似呆,几乎又要堕下泪来,“大哥,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跟我说不行么?是谁给你下的毒,你有没看清过那人的样子?这到底是什么毒,你又知道么?你什么都不说,总是把苦自己闷着,我怕,我怕你会闷出病来……”
陈子逝闭了闭眼,几乎就要放声大笑出来。谁给他下的毒?他岂止是看清了那人的样子,那人根本就是他的岳丈,她的父亲啊!他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他们为什么却要这样对他……他难道不是他们的子婿吗?他自己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脚一扫便踢翻了饭盒子,痛苦到极致反而冷冷地笑了,“你去告诉你父亲,说我要出来,我手上有一件他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我会去找我爹的,大哥,他现在就在家中,大哥你不要急……”楚弦自与他成婚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沉郁而决绝,心下有几分恐惧,“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去向他讨要钥匙……”
“不是讨要!”陈子逝又摇了摇头,声音低而决绝,几乎要哭了出来,“他放我我也要出来,他不放我我也要出来!你便告诉他,他不给我开门的话,我要他相思门在江湖上从此颜面无存,永远抬不起头来!”
楚弦脸色刹地苍白,几滴泪珠犹自挂在眼睫。她咬唇沉默片刻,终于不知该说什么好,仓促地“嗯”了一声,立刻掩面奔去。
远远地,他听见她不能自抑的哭声。
然而仅仅三天之后,陈观守和楚伯竟然便已来到了陈子逝的面前。
陈观守用钥匙打开了铁门,室外强光射得陈子逝好一阵不适。模糊的光影里,他站起来,努力辨别出父亲、岳丈的身形,妻子在门边楚楚地站着,不敢靠得太近。
“父亲,岳父,你们来了。”他唤道。为人子婿多年,他从来不是不讲礼貌的人。
陈观守捋了捋胡须,点头道:“看来你身上的毒已清了,这便可以出去了。”
陈子逝微微一笑。毒清了?他一没服解药二没看大夫三没换真气,毒便这么清了?世上哪有这么儿戏的毒药?
楚伯爽朗地笑了笑,上前几步,拍拍他的肩,“好女婿,可受够委屈啦。还不快去洗个热水澡,不然可臭——”
话音戛止,却是陈子逝趁他说话,肩头一沉,便从他手底滑过,脚踏卦位,两步已至门边,右手直接扣住了楚弦的喉咙!
这一下变生肘腋,二老均是料想未及,而楚弦本来正为丈夫脱困欣喜着,哪里防得到丈夫竟要掐断自己的脖子?她被勒得脸颊通红,口中要说话却只发出“呃呃”之音,不明所以的泪水打湿了丈夫的手背。
“你,你个孽障,你要做什么?”陈观守大怒,就待抢上强攻,却被楚伯拉住。楚伯看女儿极是难受,向陈子逝求恳道:“有话好说,你先放了弦儿行不行?你大概是被关得苦了,不要任性……”
陈子逝叹了口气,英俊的眉眼染着几分红尘倦意,“父亲,岳父,孩儿也是迫不得已。孩儿有几个问题,不问清楚,死不甘心。”
“哼!”陈观守将两手一背,气愤地转过脸去。
楚伯道:“你要问什么?”
“第一,你们这一个多月,去了什么地方?”
“告诉你也无妨。”楚伯将双袖一摊,“你父亲去了一趟东海,好在路途不远;我自是在这里守着弦儿。”
陈子逝转向陈观守,“第二,你去东海做什么?”
“这……”楚伯的话头被陈观守截断:“子逝,你这样逼迫长辈,已是大逆不道,我本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不怕告诉你。但我说了以后,你务必放开弦儿,并好生向我们三人道歉。”
陈子逝沉默不语。
陈观守大皱其眉,冷声道:“我去东海,乃是为十余年前惨死东海的一位朋友收尸。我是月前才知那朋友当年死亡所在,想因为我疏忽,致使他的尸骨长年曝露海滩,心中实在不忍,所以马不停蹄地赶去办这件事。”
陈子逝眸中的光亮缓了缓,扣着楚弦咽喉的手指也略松开了些,“那么……第三个问题……你们……”太阳穴忽隐隐作痛,他强力忍耐,续道:“你们把阿雪……风姑娘,送到了何处?是不是寒衣教?”
楚伯看着对方指爪下泫然欲泣的女儿,话音隐痛:“子逝,直到今日,你还放不下那个妖女么?你可知你回来之前,那姓段的还来府上好一阵恶斗……”
陈子逝头痛欲裂,却不愿被他们看出,只声音低了几分,“孩儿……孩儿在风夫人临终之前,曾立重誓……一定要……保护风姑娘周全……你们既不愿赐告……孩儿……这便去找她。”
他拖着楚弦走出这柴棚,离二老远开几步,放开了楚弦。楚弦转过头来看着他,神色凄然,“大哥,你……”
他看着她,许久,轻轻叹了口气,终是移开了目光。他开口,话音轻如梦幻:“我对你不起。”
“不不,大哥你不要如此说……”楚弦哭道,伸手去抓他衣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我知你心中为难,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心事太重了……你若是喜欢风姑娘,娶她进房便是,我……我也没有关系的……”
陈子逝的身形僵了僵,但闻楚伯一声断喝:“弦儿别说了!没的丢我楚家的脸!”楚伯三两步上前护住女儿,对陈子逝啐了一口:“你要去便去,去了便别再回来!我楚家最恨三心两意之人,你如此待弦儿,咱们便恩断义绝!”
陈子逝全身一震,然而却后退了三步,衣摆一掀,便径直向楚伯跪了下去!
“岳父在上,孩儿忘恩负义,寡廉鲜耻,此后恐怕……”他扶了扶额角,声音渐渐低回,“恐怕不能再服侍岳父左右……我……我辜负弦儿,罪该万死……”
便即起身,抖衣而去!
“孽障!”沉默许久的陈观守突然大吼,一掌递出,须发怒张,“老夫真恨不得你从没来过这世上!”
掌挟风雷,便直袭陈子逝背门要害!
“不要!”楚弦突地凄厉喊叫,整个人都扑上前去,挡在陈子逝背后,竟是要以自己胸膛生生受下这一掌!
陈观守见状大惊,掌风急收,偏带向外,却还是重重击在了楚弦肩上!
楚弦倒地,楚伯惊骇莫名地奔上,却见她裙角渐渐流出鲜血,愈来愈多,仿似绵延无尽……二老都知是孩子要早产,陈观守慌张去唤仆妇,楚伯抱起她身子便往房中走去。
楚弦微微睁开沉重的双眼,只轻轻唤了一声:“大哥……”便晕了过去。
话音温柔似水,一如初见。
初见……初见时她在吟诗,他在看着她。她记得她吟的只是残句——
“北窗旧竹短,南窗新竹长。此君本无心,风月不相忘。”
然后他微微笑着,对她说:“姑娘吟的好诗,只是为何如此清寒?”
大哥,大哥,你从来只是问我凉热,可你自己心里究竟如何,却并不说与任何人知晓。我想,也许只有那个风姑娘才懂你吧?如果她懂你,那你把她娶进来,就可快乐一些,我便是受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大哥……我怕只怕,即使是风姑娘,也不能懂……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松风阵阵,三两桃树已枯残,苍穹如铅,沉沉地压下来。
陈子逝站在这逐渐冷透的院落中,不久,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淋得他全身湿透。他呆立半晌,突然转身,一个纵跃,便翻出了院墙。
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狂暴的风雨之夜,陈府又诞生了一个女孩,取名无忧。
楚弦抱着这个早产两月的孩子,脸颊轻轻贴在她皱巴巴的小脸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