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突地把所有闷笑声都噎在了喉咙里,当先的几个长者更是脸色阵青阵白,怒不可遏。陈观守当即拔剑,“姓段的小子,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毁我儿清誉,老夫绝不可忍!”
段平凉笑道:“谁要你忍了?”陈观守怒喝一声,长剑刺来,剑花千转,是比陈子逝更高一筹的快剑路数。段平凉侧身避过,长剑杀气将他眉睫上凝出了一层霜,向来轻佻的目光顿如玄冰敛藏。他折扇出手点陈观守握剑手腕,陈观守身形一旋,剑交左手,自背后刺向他手肘。段平凉飞身跃起,折扇在彼剑上借力一按,双足便踢向陈观守后脑。众人见此奇特身法,不由发声惊呼——
蓦地掌风从右胁袭来,迫得段平凉放过陈观守,身如青莲在空中一旋落地,再看过去,却是苍凡子双袖挟风,出掌迅捷,来帮陈观守。段平凉冷冷一笑,“果然是长者风度。”
院中长者闻言,无不老脸发热,心中确实觉得己方以二打一不够光明,但这厮似乎知道了太多秘辛,若不除之必难安枕,当下也就无人指摘苍凡子。但见苍凡子双掌挟带风雷之劲,陈观守长剑席卷波涛之怒,齐齐向段平凉身上招呼。段平凉只一把折扇,左挡右刺,前推后仰,丝毫不见窘迫,那师承难辨的武功比之二老的急躁暴怒,更多几分飘逸不群。
二老一少斗了半晌,宋明前忽然叫道:“段公子,请教尊师名号!”
段平凉一仰身避过陈观守劈空一剑,折扇拍向他手臂,右腿顺势踹向苍凡子****,后者急急滑开。这一招极其阴损,院中人无不皱眉,段平凉却朝这边一笑,漫然道:“你这小儿,连你师公名号也不记得了?”
宋明前一呆,旋即反应过来这句话纯属占人便宜的辱骂,啐道:“小子休逞口舌之快,我且问你,你和白马银枪别七郎是什么关系?”
这回却换段平凉怔住了。他本无师承,武功路数实系东拼西凑,学得莫名其妙,这段经历他自己也从来不愿多提。现下他已知身世,再一想来,似乎……
“去!”陈观守见他失神,不愿趁人之危,来招一喊,抖落漫天的剑光忽凝成一痕银白烟气,细而不绝,柔而不弱,看似漂浮无定,实则迅如闪电,径自向段平凉膻中气海刺来!
恍惚之间,段平凉折扇一挡,却被强悍剑气逼退了几步。他运气于掌,猛一挥扇,生生将这剑气逼得偏向,自己跳开一步,但觉气海翻涌,几要破裂,面上却不知死活地扯出笑来:“好一招‘照我满怀冰雪’,老子果然比儿子强上万倍。”
陈观守以为方才一招已重伤他,此时见他坦然说话,又好似全然无碍,当下把心一横,剑化刀势,直直向段平凉左肩砍下。他曾听楚伯说及段平凉左肩有旧伤,此刻想也不想,便是要取他死命。
段平凉心中暗骂,欲往侧旁躲避,苍凡子双掌却已攻至。段平凉一咬牙,出右掌接了苍凡子双掌,左手折扇全开,死死抵住陈观守逼来长剑。
如此情势,他内力必分两股,一股贯注折扇,一股催入右掌,二老成名江湖数十年绝非幸至,两相夹逼比拼内力,段平凉绝难熬住。陈观守的长剑虽利,但尚不如苍凡子一掌,若捱他一掌击在腰腹,势必终身落疾。
段平凉身当绝境,便不愿再作多想,即刻闭上双眼,不言不动,仿佛僵死一般。反正死了便死了,还管什么死法,不是自找麻烦么?
然而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庞,双眸清亮如星,静静地、从容地看着他……该死,你为什么永远这么从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对我哭,对我笑,对我喜,对我悲,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
蓦然心中剧痛,痛得他好一阵眩晕,气息全部走岔,陈观守的长剑将折扇刺穿,苍凡子掌中阴力也觑得空隙,钻入他四肢百骸。眼看得他就要毙命此地了,众人无不屏气凝神,注目战局,空气一时静得骇人。
突然——
“哧”地一声,一件物事击在陈观守的剑上,陈观守面色陡变,长剑竟然脱手飞出!与此同时,苍凡子竟突然撤掌后退,口吐鲜血!
“好小子,你暗算伤人么?”宋明前喝道。
段平凉睁开眼,完全不明所以,但他心中气不过,便自承道:“我是暗算伤人,和尔等行径可不半斤八两!”
“不对……”苍凡子手捂胸口,面色苍白地摇头,“这不是他做的……”手指颤巍巍地一动,竟从胸前夹出了一根染血的细长松针!
众人无不变色!
陈观守本在寻找方才击打他长剑的物事,一见此松针,心下便已惨然明白,长剑往地上一插,高声呼喝道:“何方神圣,请现真身吧!”
“往上看。”一个温和宁定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方响起。
众人惊骇望去,那人竟在陈府堂屋的飞檐之上,黑衣黑纱黑斗笠,发丝不飘,衣角未扬,几乎便要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潇潇然起身飞下,身姿清绝,直走到段平凉面前,众人都不敢阻拦。
黑衣人一笑,手中却亮出一块瓦来,对段平凉微微无奈地道:“我也不知你为何要他家房上的瓦,反正我帮你取来啦。”
段平凉一怔,而后哈哈大笑,笑声牵动全身疼痛也不省得。他接过那瓦片,掌运阳力,但见那红漆坚瓦一点点碎裂,卒成他手心中一把灰粉。他扬袖一抛,漫天便如落了一场凄凄惨惨的尘埃之雨。尘雨之中,他的身形如玉山将倾,声音却兀自冷凝:“你少爷在此,谁要再来?”
黑衣人闻言却似乎不大高兴,“我费好大气力救你,你却还要斗下去?”
段平凉看了黑衣人一眼,那一眼却是深不可测,若含烟隐雾。顿了一顿,他说道:“承蒙足下援手,段某铭刻在心。”袖中手向陈观守等人一指,“但这些人害阿雪至深,今晚我必要从他们口中得到阿雪下落。”
他没有抬头,仍仿佛感觉到黑衣人斗笠下的眸光变幻了许多次,终归于悲怆的空无。而后,黑衣人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了场地。
“画儿……画儿……”昏迷中的老乞丐卧于寒衣教的高床软枕,不断挣扎呢喃着。郁欢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中药臼重重地搁在床头案上,扭过头去。想来想去,思绪潮涌,却终究回过头来注视着他,明眸里渐渐地凝出泪水。
“欢儿……”老七忽然改口了,郁欢猛一醒,倾身去听,“欢儿,我见你都生白发了……”继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其中几许温柔留恋之意,让郁欢听得呆住。
她不自禁伸手去抚自己鬓角,想自己即使驻颜有术,也总不能挽回韶年,而即使容颜依旧如春月,成灰的往事也再不能复回……老七忽然翻了个身,紧闭双眼,似哭似笑地念叨:“一身皆是错,百死亦何辜。一身皆是错,百死亦何辜……”
郁欢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她当即抱紧了他,泣道:“七郎,七郎……”然而也只是唤他名字,根本不知何从劝慰。他心苦,她又何尝不知,但她又何尝不苦?若非她自己心苦之极,此刻又如何体会得到他的苦?
她将他救出迷归山后,便径自带回了湘西寒衣教,找教中巫医尽心医治,至今已是月余。老七全身多处烧伤,脸上更疤痕错纵、起伏不平,虽经医者缝合,到底是面目全非;烧伤渐愈后,不知怎的又感上风寒,时昏时醒,高热十天不退。巫医说,亏得他武功高强、内力深湛,若凡人熬上这十天,早就烧成灰了;但以他这样的资质,竟会感染风寒,也实在是奇哉怪也。
郁欢听得不耐烦,对那巫医厉色道:“到底怎的,不要含糊敷衍我!”
那巫医一抖索,战战兢兢地道:“我、我以为,他是有意作践自己,不肯醒来,任由风寒加重……”
郁欢怔怔许久,终是不再责怪巫医。
他既爱做梦,那便放他做梦吧。若醒来只见得四壁荒凉,鬼影幢幢,又何妨长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