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雪更加惊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怎知她姓风?段平凉看出她眼中的疑问,咳嗽两声:“这个……姑娘你天生丽质美艳逼人,和当年倾国倾城的风夫人实在太像……”
这人十句话里只有半句是真,风离雪不想再听,转过头去。
两人向陈观守和陈子逝父子辞别,定好明日在临安西码头上见,从那儿走水路赶去江陵。其间陈子逝一直目光灼灼毫不避忌地注视着风离雪,而她眼观鼻鼻观心,竟是连一眼也不肯看他。 终于段平凉无法再忍受这两人的不解风情,伸手一把将风离雪拉到自己身后,很坦然地向脸色微变的陈子逝一拱手:“陈公子,就此别过,明日再见了。”
走出陈府大门,风离雪往右走,段平凉却径往左走。风离雪疑惑地喊住他:“你不回客栈?”
段平凉笑了笑,“我还有点事……咱们明日码头上见吧。”
风离雪便不再理他,径自走了。段平凉一人被剩在积雪幽凉的街上,心里好不是滋味,恨恨地骂,还是那四个字:不解风情!想他段郎平生风流,多少红颜投怀送抱甚至为他守节不嫁悬梁上吊,这个没品味的灰衣女人居然连一声再会也懒得说!
雪映天光,段平凉闭了闭眼,脑海中忽浮现出少女方才在陈公子面前的模样,心底一阵莫名的苍凉。
风离雪回到客栈厢房中,喝了一口桌上冷茶,便在床上打坐,按师父教的那样静静调息。可是……可是此时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了。
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掬一捧温柔如水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轻唤:“大哥……大哥……”她死命闭塞双耳不去听它,眼前却又晃着那个粉琢可爱的孩子,深目薄唇,像极了她的陈哥哥……
五年前他那么轻描淡写地说:“明日我要回临安了,家中有事。”原来,他所谓的家中有事就是娶妻生子,然后白头到老,他的人生与她风离雪再也无关……
而她呢,她直到摔下泪痕崖的那一刻还在奢望他如天神般出现,救她于千万世的水火心劫。她在崖底挣扎求生苦练武功的五年,心心念念的也还是他,他会不会回来找她?他会不会带她走出去?他会不会在某一夜突然来到她的帐篷里,轻轻地拍醒她,然后像以往一样温和地笑着对她说:“跟我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不,他不会了,他再也不是她的陈哥哥了。
那一瞬她似乎心灰意冷什么也没有想,又似乎满腔悲绪想了许多一辈子也想不尽的事。她心思乱如丝絮,蓦然间气息竟走岔,她连忙强自平静,让真气顺回,大约半炷香时间后才终于稳住。
她下床走动了一会儿,窗外突然有影子一闪而过,她立即轻喝:“谁?!”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霎时凌厉。
“姑娘,小的来送热水。”门外却是小二在唤。
风离雪敛去目中光华,她这才发现天早已黑尽,夜色浓如墨将她整个人裹在了黑暗里。她连忙点上油灯,开门接了热水。
她锁上门窗,褪尽衣衫,现出身上大大小小十几个伤疤和右腿上的淤青伤痕。她将自己全身陷入暖如春阳的水中,心想若是所有三千烦恼都能被水洗去该有多好啊。繁华三千逐流水,凡尘恩怨皆如纸……
——陡地纸裂之声,一枚暗器刺破窗纸,向她眉心飞来!
风离雪侧首一避,右手伸出一把握住搁在衣物上的刀,但见刀鞘在昏黄灯火中掠起一片黑影,“叮叮当当”一瞬之间便已挑落了数十枚暗器,但她只能坐在水中迎敌总是吃亏许多,这样下去绝难久长。
忽然一个颀长身影从一侧屏风后掠出,衣袂飘飘宛如从天而降,他抄起椅上衣衫扔给她,便迈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代她迎战。她又感激又惊奇地抬头,却恰见段平凉回首朝她玩味地一笑。
她当下又羞又恼,浑不知他是何时窜入自己房间而自己竟没半点察觉!但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她躲在他身后三两下穿好衣裳,立即持刀与他并肩而立。
然而——却再没了声响。
风离雪想追,却被段平凉拉住了。段平凉指指胸口,她立刻掩好衣襟,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却懒懒一笑,蹲下身去仔细观察那暗器。
那东西形似一枝发簪,一端精雕了一朵五瓣梅花,通体湛蓝透亮,显是涂有剧毒,质地非金非铁,坚硬异常。风离雪见了它,脱口道:“这东西和我娘的发簪一模一样。”
“哦?”段平凉抬起撩人的一双眼,淡淡地道。
“我爹曾经给我娘雕了十八枝形态各异的梅花簪,后来我娘弄丢了一枝。这暗器的雕工还不如我爹。”说话间,风离雪已从包袱里找出了一个蓝布包裹,层层打开,十七枝栩栩如生的梅花木簪映入眼帘,姿态优雅而寂寞,仿佛还在意犹未尽地诉说一个早已老去的故事。
段平凉在其中翻检许久,找出一枝与那毒簪比对了下,一模一样。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来,凝视着风离雪,然后绕到她身后,随手挽起她的发,将木簪斜斜插了上去。
“嗯,”他又走到前面来欣赏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的样子,“摇曳生姿。”
风离雪抬手触了触脑后发簪,想起了爹娘,竟尔沉默了下去。
段平凉拿出一方较大的丝帕将地上暗器一一拾起,数了数,二十三枝,除方才那枝与原品相似外,其他都大为不同,似乎是自创的样式,又或许……是暗器主人只见过那一枝原品。
他收好毒簪,便去拿起了风离雪的包袱。她皱眉,“你干嘛?”
段平凉心里长叹一声,他如此为她出生入死入死出生她竟半点不知感恩戴德以身相许!还这么嫌恶地看着他,他难道长得很丑吗?也罢也罢,为了断情刀,他姑且不与女人计较。
“此地已住不得了你难道看不出么?”他耐着性子柔声道,“公子我善心大发打算收留你去我家住上两宿。”说着他已走了出去,容不得她不跟上。
“梁……那什么。”
“嗯?”
“你什么时候进了我房间?”
“大概是……你练功之后,脱衣之前吧。”
走到段平凉家门口风离雪才意识到,这人十几天前跟自己一起投宿客栈却一件行李也没有,原来他在临安本就有家,那还投什么客栈?
居心叵测!
这是一个普通的市井院落,走过简陋的门,踏碎一地无人打扫的积雪与月光,两人来到堂屋中,段平凉点亮半截残烛,不出所料地看到老七又睡在了堂屋的墙角。
那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乱发遮住了大半脏脸,衣衫褴褛,却在夹雪的寒风中睡得很沉, 段平凉踢他一脚,他也八风不动。
冷风从破门飕飕灌入,撩起老七的乱发,昏昏的烛火里,他嘴角微弯,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那笑容竟是亦悲亦喜,爱恨模糊。
“我是老七养大的,不过你对他可千万别客气,跟我一样叫老七吧。”段平凉说着,拿起蜡烛就往里走,风离雪忍不住又多看了老七几眼,“你不给他盖被子么?”
段平凉朝天哼出一口气:“可不是我不给,是他不要。一想到盖被子就也要叠被子洗被子晒被子,他就宁可被冻死。”
风离雪笑了笑。段平凉蓦地停步,转头看着她,那目光里竟似倏地燃起一簇火。
“怎的了?”
段平凉失笑摇了摇头,不说话,继续往前走。烛火把他们的影子扑射在墙上,醉醺醺地摇晃着。月色清明,流泻在冰雪之上,冰凉如梦幻,宁静如荒野。
“这是你的房间。”段平凉推开一扇门。风离雪走进去,立刻又走出来:“这——这不是客房。”
烛光映得她脸颊酡红,双眸染透流霞,好似因错入男子房间而有些羞涩。段平凉一笑,“我家只有一间卧房——或许你愿意随老七睡在堂屋?”
风离雪咬了咬唇,一言不发地又低埋着头走了进去。段平凉跟进来,将蜡烛放好,对着飘忽的烛火笑了笑,“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风离雪环视这房间,想不到小乞丐的房间却是风雅得很:碧纱罗帐,五滴大床,雕花轩窗,镂纹桌椅,还有三四架的书和一室似有还无的檀香……雅致幽丽一如女子闺阁。
“第一,你父母有没有什么仍在世的故人?他知道你爹送给你娘的梅花簪,但只知道那一种。”
风离雪想了想,“只有白云宫的苍冥子道长,我娘过世前,他常来看望。”
陈哥哥就是白云宫的俗家弟子,苍冥子道长的师侄,曾经随苍冥子一道来看望她娘……和她。
“苍冥子君子为人,坦荡正直,绝不会是暗中索你性命的小人,而且他早已闭关十余年,所以——你说了等于没说。”段平凉无奈,“第二,你这断情刀从何处得来?”
风离雪一听,却抿紧了唇。
“也罢也罢。第三,这是个全天下都关心的问题,而我不幸也关心上了——”他微微眯起双眼凝注着她,“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爹下落何方?”
第二天正是十一月初九,段平凉与风离雪赶到码头时,老七还在堂屋里酣然而睡。天又开始落雪,临安的冬晨一片茫茫缟素。陈观守一行人早已安排妥当,老爷子和随从人等已经上船,只留陈子逝一人在岸边等候。
茫茫飞雪,落入江中却连一星涟漪也不能激起,转瞬便消融于前尘梦影之中。风离雪并不看陈子逝一眼,撂下段平凉去跟他寒暄,自己已登上船去。
这一登船未用上轻功,落脚重了,右脚陡地“喀喇”一声脆响,本就有伤的右腿顿时疼得她脸色青白。她咬了咬唇,既不呼痛也不看伤,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忽而身畔微风拂过,段平凉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她身边,长袖下的手暗自扶住了她。
陈观守迎上前来,莫测高深地笑道:“段公子,风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都请舱里坐吧!”
风离雪本不指望自己的真实名姓能瞒过陈哥哥的父亲,只是仍道:“在外人面前,还望前辈称我江姑娘。”“风”这个姓太少见,极易让人起疑。
陈观守微笑点头,“好说,好说!”又转向段平凉,“那段公子,可还要充那苍玉青龙梁平断?”
“啪”地一声轻响,段平凉展开一柄素白如雪的折扇,大雪天里还有模有样地挥了挥,“本公子还是名唤段郎更帅气些。”
风离雪见他折扇在手,仿佛变了个人,万千风流在那眼角眉梢流转无尽,一袭青衣萧萧飒飒,在船头迎风飘举,清逸出尘。她似乎这才意识到他真的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他的一双眼眸里好像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而所有女子都理所应当沉湎在他带笑的眼里。
再细看那扇面,雪白无画,只题了四字狂草——“我亦多情”。
原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功如何没人见过但却无疑迷倒了万千女子的多情公子,段平凉。
红袖歌吹舞云觞,今宵笙梦属平凉。回眸沧海横远岫,拂衣风月染清霜。
当年曾有一位飘然而来飘然而去的神仙般的女子,见了段平凉后,吟出了这半首律诗。从此多情公子之名,响彻江湖。
而风离雪看着他的雪扇,所想到的却是一句极不应景的悲凉之词:
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