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平凉逃走了。
就在他得知风离雪已然养好伤离开的那一天夜里。
行李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枕畔余温犹在,而一觉醒来,人事已全非。
慕空青披发独醒,凝视身边空空床榻,沉默。
第七次。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已不会对他的突然离去感到惊讶。尽管每一次她都宁愿相信是天长地久,而每一次最终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黄粱饭熟,炊烟已散,他永远是那个来去如风的段郎,深埋着雾一般的心事,浅含着无谓的微笑,轻叩过无数女子的梦寐,或许驻足,但终是会离开。
段郎,段郎,你心里,究竟还有多少苦?
十二年前的那个人,当真伤你如此之深么?
她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望着,忽而一手扯下了面纱,在空房之中,破晓之时,捂着面颊,哇地一声痛哭出来。
房门外,一声叹息。男子长衫如玉树,沿门扉缓缓滑下,目光悲凉如佛莲坠露,轻轻地、颤抖地滴落,终无人见。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
段平凉骑着一匹毛发黑亮的骏马,自得其乐地哼着青楼小曲,右手折扇在左手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青衫落拓,眉眼风流。如果忽视这荒漠无垠的背景,那还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才子引缰图。但这时既在沙漠,那便不是悦目,而是有病了。
他已走了一天,本没抱希望能找到风离雪,干脆往西北走,去小二所说的那个绿洲给他老婆带话。他自己虽薄情,但还是希望其他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的。
“……今生有分共伊么?”
最后一句轻飘飘软绵绵地吐出,如夜半私语,如枕畔叮咛,销魂蚀魄,然而歌声一收,段平凉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独坐独饮的身影。
暮色连天,残霞流艳,落照苍烟,余晖似梦。大片大片亘古无言的荒莽之中,那人独坐黄沙,弓起一膝,一手撑地一手执壶,烈酒灌喉,酒水的清亮在斜阳影里映成血一样的暮色。落日幽晖在她的灰衣上镀了一层可望不可即的金边,及腰的长发在砂风中乱舞,他一望之下,只觉她远在天涯海角,仿佛只是彼岸一抹流光幻影。
他下马,静静走到她身边,看见地上五六只酒壶,七倒八歪地散落着。这个女人,是把酒当饭吃么?
“我们都遇见了那队商旅。”他微微一笑,一掀衣摆坐下,浑不在意满地沙尘,“我买的是马,你买的却是酒。这能说明什么呢?”
风离雪转头看了他一眼。此刻他们相距是如此之近,近得他能看清她眼底幽幽浮动的残阳光影。那双眼睛在被酒洗过后愈发地清亮,犹如山石中劈出的玉,晶澈泣润,携着一段模糊的哀愁。
段平凉也拿过一壶酒,自问自答,“我不愿死,你却不愿活。可我花大价钱求人治好你的伤,并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她看着他饮下一口酒,终于说出了重逢后第一句话:“据说,我爹千杯不醉。”她说得极缓慢、极缓慢,缓慢如回忆。
“不,每个人都会醉。”他笑着摇了摇头,“但沉醉是一种懦弱,所以男人很少会表现出来。”他长舒一口气,“你爹——一定在你娘面前醉过。”
她侧着头默默思考片刻,“或许我错了……我见了我爹娘那种完美的感情,所以竟不知道世上事多是不完美的。”一轻笑,又对壶饮下一口,残阳正好,风正飘扬。
“哦?”他轻轻一挑眉。
“你应该知道,我师父就是郁画,郁欢的妹妹。师父什么都不如她姐姐,不如她美貌温柔不如她武功高强不如她博学多才不如她知书识礼,可是别七郎,那个传说中枪挑盛世马踏桃花的别七郎,却为了平庸的师父抛弃了郁欢。”
“平庸?”他低低地重复,眼神迷离地一笑,一仰首,将一整壶酒喝干。
“很多天来我一直在想,那个相思门门主的女儿,她到底有什么好。而今我才明白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哥哥已经选择了她。对已成定局的事就不该问太多,不然会伤心,会像我现在一样想去死。”
他忽倾身过来,双眸紧紧凝注着她,微染醉意的气息缭绕在她脸颊。她略带不适地回应他的对视,而他的眼睛深如万古洪荒绝不可探身一测,她觉得自己像是半身已吊在了悬崖边缘,双手死命地攀着弱不禁风的崖边草直至抓出了血痕,崖下山风呼啦啦狂扫而过,提醒着她的不自量力和渺小无依。
“那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和花流莺、慕空青那些女人相比,你又好在哪里?”他的神识一半已醉一半仍清醒,将他英俊的脸变得一半隐忍一半似疯狂。
她一怔,“我……我不好。”身子本能地向后缩。
他仿佛被针扎伤了眼,那一瞬表情痛不可言。然后一瞬之后他已如常,落魄一笑,目光在她双眸间流转,人已远开她几分,“对,你一点也不好,喜欢你的人一定瞎了他的狗眼。”
酒是烈酒,辣如火焰一路烧过胸腔。他喝干两壶时,夜幕忽落,星垂四野,冷月凌空,风也渐渐冰寒彻骨,呼啸着劈打在他脸上身上,犹如冰刀。
视域里的人影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醉了。
“阿雪……”他低唤,感觉她靠近了些,淡香的吐息喷在他锁骨间,轻轻浅浅地一声:“嗯?”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莫不是醉了?”摇了摇头,略微直起身来,衣带飘扬,眉目寂寞,“十二年了……十二年来,还没有哪个女人……能把我灌醉呢……”
她抬了抬眼,却是沉默。
“上一次醉倒,还是十二年前了呢……本来不会醉的人,却相信她,太相信她……”他喃喃自语,声音如风如雾如流云,捉摸不定,深浅莫测,“待我醒来,她却已不见……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我苦苦搜集许多年的八柄宝刀……”他轻轻地笑了,低头看自己的右手缓缓握紧成拳,又缓缓张开,掌心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我的刀……画罗、斩鬼、温柔、春秋、武陵、染月、裂云、蔷薇……八柄刀,全部被她偷走,那一刻,我想把整个世界都撕个粉碎。十七岁,我第一次喜欢上的女人,把我骗了个干净……”
“她……就是在寒衣教外碰见的那个……么?”风离雪垂首问道,似乎害怕震落他回忆中那些经年的灰尘、露出峥嵘的真貌,而把语声压得格外轻悠。
“当年我可不知道她竟是寒衣教的人。我还道她真的是牡丹坊的琴女玉倾城呢。”段平凉嗤笑一声,“我竟还傻到一路跟着她,直到走入湘西大山,我一直在她身后喊啊,喊她的名字,只盼她能回头看我一眼,我甚至还想,只要她回头,只要她回头我就原谅她,刀我也不要了,我只要这个女人就够了……可她就那么走远了,没有回头,从未回头……而后来我才明白,世上女人那么多,我从来都不是非她不可。这世上原本没有谁离了谁就会活不下去。她只是把我迷住了而已,而迷药无论下了多少,人总是会醒的。”
说完这么长一段故事,他向后仰倒在沙地上,注视着辽远天际那星辰旋舞的苍穹。她歪着头看他醉态,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雪,”他忽而换了副颐指气使的口气,“我冷。”
她眨了眨眼,冷?喝那么多酒,不热死你便罢,还说冷?
“乱说。”她嘟囔着,不想理睬他。
“你说什么?”他警觉地支起身子。
她别过头去。
“喂,”他大叫,“我真的冷!”说着一阵冷风刮骨而过,他还真打了个寒战。
她不得不回头,“你冷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有办法——”话未说完,她整个人突然被他拽了过去,头重重栽倒在他胸膛,他闷哼一声,却死死搂着她腰不放。
她用力挣扎,奈何他的臂膀越箍越紧,她脸颊红透,长发凌乱地披拂在他身上,愈显得春情无限。
“你做什么啊!”她恨恨地骂,忽觉他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些,呼吸变得安稳绵长,带着醺醺然的酒气,他竟是——睡着了。
她愣住了。怕吵醒他,于是乖乖枕着他胸膛,不敢再乱动。两只手尴尬之极地垂在自己身侧,保持着这种不舒服的姿势,她竟也渐渐睡着了。只是在梦乡中她又翻了个身,双手自然而然搂住了段平凉的脖子,这就并非她所能料知的了。
她毕竟年纪还太小,如果她再在江湖上阅历三四年,就会知道有些人明明没有喝醉,却也会发酒疯。
醉了真好,醉的时候,可以做许多清醒时做不了的事,说许多清醒时说不出的话。
这是段平凉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一声长长的马嘶,一匹黑亮骏马陡然在疾驰中停住,马上骑者紫衣飞扬,劲装结束,利落地翻身下马。几下傲然的脚步声,然后这个紫衣抱剑的少年停在了沉睡的男女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清辉拂晓,当一缕浮光撕开了大漠的黑夜,段平凉醒了过来。
他是因为周遭的杀气而醒,一睁眼看到的却是颈间心上的温柔。他满意地笑了,动作轻柔地把风离雪的头和手移开些,便即一跃而起,衣袂飘摆,看着这浑身杀气难掩的紫衫少年。
少年刚要开口,他却忽然招招手,便往一旁走去。少年知他是不愿吵醒那个女子,当下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带着少年直走到十余步开外,才懒洋洋地问:“何人?”
“临安相思门座下楚歌。”少年昂首挺胸,剑眉英气上挑,傲然道。
“哦,原来是陈公子的小舅子。”段平凉漫不经心,楚歌却怔了一怔,他不说“相思门门主之子”也无甚,可还从没有人用“陈公子的小舅子”来称呼自己。
“有人要我带你去见他。”楚歌一字字认真地道,双眸冷锐地看定了段平凉。
“谁?是男是女?”段平凉一笑,“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
“是个女人。”楚歌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是花流莺。”
段平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可我还是不感兴趣。”说着便要往回走。
那边,风离雪已从宿醉中醒来,抚着隐隐疼痛的太阳穴,目光昏昏沉沉地投了过来。
“如果加上这个呢?”楚歌却似胸有成竹,掌中摊开一物,笃定他会回头。
段平凉的确回头了。一回头,脸色苍白。
那是半只玉环,抑或说是一只玉玦。玉泽墨黑,莹润温凉,宛如暗夜凝眸,梧桐缺月。上雕繁复花纹,更衬得墨玉如夜中鬼眼,幽丽而神秘,犹如上古神器。
可段平凉知道,这不过是一面等待重圆的破镜。
因为他的怀中,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墨玉玦。不知来历,自他出生之日起便已与他相伴,他一直将它视作从未谋面的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事。
却不曾想,这玉玦竟原本成双?
“谁给你的?”他猛然一把握住楚歌手腕,目光灼灼,指下加劲,几乎要将楚歌的腕骨捏碎。
楚歌吃痛地吸一口气,却仍是挂出一个硬气的笑,“你去见她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而且,”他瞟了一眼不远处的风离雪,“迟一步也不行。”
段平凉放下他的手,沉默片刻,“好,那——走吧。”声音竟是干哑的。
回首去望风离雪,想着也许还是向她道一声别。却见她已踉踉跄跄站起,收拾好昨夜狼藉,便头也不回地往东走了。
真是个不要命的姑娘。段平凉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便拍拍楚歌的肩,去牵马。
“你怎么会认识花流莺?”他向楚歌搭讪道。
楚歌不言,英挺少年的耳根却倏地红了。段平凉看得明白,心知这又是花流莺的好手段,笑意更深了几分。
然而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是因他忽然忆起,某一天,花流莺曾披一身清艳红衣,站在漫天漫地的积雪之中,朝他迷丽一笑。
“我在牡丹坊等你。”
他今日才懂那不是一句玩笑。他今日才懂她美艳脸庞上的决绝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