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姝见到玄曦之后方才晓得自己的见识是多么少,曾几何时她跻身上流社会,开始看到那些以蜂蜜面粉修饰容貌的官家公子,后来听从父亲的安排她嫁给了季舒,突然有这么一个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出现在她身边,她只恨自己还没学会名门淑女的那一套可以配上季舒,拴住他的心叫他一心为自己着迷。如今见了玄曦,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上流社会还望尘莫及的顶峰们,就是相貌不如小白脸风流、不如武夫魁梧性格,因为有这样一种叫你不能有一丝相配、一丝感同身受的气质,而使得他们的外貌整体看起来就是这么的高不可及。她也开始怀疑自己跟季舒从来都不是一类人吧,即使被这样理所应当地安排在了一起,也不会有什么交汇点,就好比玄曦那位来历不明的雪夫人,或许是农家女、或许是他人之婢、或许像她一样曾经要被下药然后卖去为奴,没人要还会卖入青楼的卑微女孩儿,即使她是帝王都认可指婚的中书之女,也不可能和玄曦有任何交集,所以有些人的相遇和身份地位无关。她突然感觉坐在季舒身边有着水色山庄少夫人的自己是无根浮萍,异常孤独,唯有水色山庄叫她熟悉像家一样,其他的任何人都好像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如果这样的和季舒过一生,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生呢?
在她晃神间,季舒已经和玄曦寒暄来去,两人默契一笑,直接省了那些相见之礼,包括最好的聊天内容,慢慢开始了他们自己的话题。
这时候一个水中花般的身影绕过厅后,要随着侍奉宾客的婢女们站到后面的另一处去,随时准备听命出现然后去做主子指定的事情,当她走过玄曦身后这一侧候着的九个婢女时,在九个婢女站着的缝隙间偶然一抬头,看向玄曦的那一眼,她便止住了脚步。
对外界有着兽般敏感的玄曦已经回头看向了那两道目光的来源,季舒及周姝的目光也随着玄曦狭长眸子里流光转动的方向回首看去。
夏水和玄曦的对视,连眼神都是陌生的。夏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穿透了无数残缺的梦境,那些叫她头疼欲裂,醒来后心如刀绞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重新组合,拼凑出了一幅幅完整的画面,如同死人眼前走马灯般一幕幕转动出现的平生所有一样,只是被她盯了许久的玄曦开始有些困扰,心道这平凡的女子在看他什么?可是当他看着她的双眸看得久了,恍惚间,他心里亲切地出现了醒来醉后在世界中被他寻觅千百遍的女子。
不懂事的婢女菱娇在周姝身侧厉声打断了夏水与玄曦的对视,她不甘心地以为夏水在勾引玄曦,她还想当王妃了?她责怪夏水道:“看什么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她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神奇的一段静谧,让大家的心里不觉的都很烦,夏水回神低了头匆匆走回她该候着的地方。
季舒不知道她在盯着玄曦看什么,有些奇怪地回了头,看到玄曦有些迷茫也有些清晰的神情时,他心里不免吃了一惊,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玄曦回眸看到季舒,两人相视微笑,而后放下了此时慢慢讲起了季舒的腿来。
夏水站在屏风后,好几个周姝常用的茶水丫鬟都候在那里,她站都没站过去,就径直匆匆走到了一根粗粗的红柱子下,背倚着柱子捂着嘴蹲下来,泪水划过她紧紧捂着嘴的五指一道一道留下来,顺着手指缝隙混成一片,然后浸shi了整个手背,她埋首膝盖间,哭个不止,不出声的。
过了会儿一个端着点心的婢女走上来,她姿色姣好,只是年龄长了在场的婢女许多,她将手中的盘子要端给她们候着的一排婢女谁为未乐王端上去,几个婢女都无声地指了指蹲在那边痛哭不止的夏水,那婢女真觉得不屑,心想当不上少夫人,有那么大的荣幸见了未乐王的不是她就哭成这样?!婢女端盘子的手下面还坠着一条胭脂紫色的丝绸手帕,她一步一摇甚至强势高傲地来到夏水面前,夏水只顾自己哭得昏天黑地,哪里闻得着她身上略有些刺鼻的浓香,所以根本不知道身边来了个人。
婢女将手中的手帕朝她头上一甩,挂过她头上那支季舒送她的,她长期佩戴的接骨木发簪,簪子被勾出来一截,差点整支滑落下来散了一头的髻。夏水感觉到身旁来了人,从下往上看是个婢女,最近常被周姝在身边使唤,有点大丫鬟的样子,她以袖子擦擦脸上的眼泪鼻涕,起身接过婢女狠狠推过来的盘子,婢女咧嘴嫌恶地白了一眼夏水刚刚用来擦眼泪鼻涕的袖子,一甩手帕摇着腰肢回去了。
夏水低头看见盘中的点心是一个个雪白的圆形扁饼,中间还有些凹陷,看着简单非常,气味已经非常好闻,纵使她现在鼻子不通气,她将这盘点心端到玄曦面前的时候,玄曦本以为她放下就走,也没去瞧她红红的眼眶。谁知夏水没有走,一直眼神里难解难分地看着他,玄曦回头发现又是她,这近一看刚才还大哭过?
这时候夏水放下点心开口了:“未乐,这真的是雪莲做的吗?天山雪莲是名贵的药材,这个是用马蹄莲做的。马蹄莲果肉晶莹如雪,所以叫雪莲糕。”
玄曦看着她,眼中水汽氤氲,像久未开口般沙哑生涩道:“是哦。”然后,他露出一个似乎很开心的笑,如三月春风明媚温暖,甚至都不像他。
夏水拈起盘中一块雪莲糕递于玄曦面前笑味苦,道:“你尝一个。”
周姝眼神中激动如潮水起伏汹涌,生怕夏水神经病给她出了乱子,虽然她感觉水色山庄季家全完她也会相安无事,谁叫她无论何时都像个局外人呢?但是夏水这莫名其妙的,到底是在做什么?她左肘悄悄碰了碰身旁的菱娇,菱娇也看了半天了,心想夏水是不是想高攀想疯了!她对夏水再次来了怒呵:“放肆!夏水,你还记不记得你什么身份!”夏水手一抖,手里的雪莲糕被握紧掌心粉碎,她呵了口气,带出了一阵潮shi的哭泣的悲伤,转身退了。
玄曦最后还是走了,只是他对夏水印象异常深刻,因为没有让他想将夏水一并带走的直觉冲动,所以他只向季舒问了她的名字。
回到东国后,玄曦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夏水与他的那段对话,是他曾与霏雪二人闺中的一段对话,为什么她会知道全部?甚至她的眼睛里就倒映着那一切,好像一个看到他们发生的一切的局外人。他派人调查了夏水的情况,发现她是两年前进了水色山庄,一直跟在季舒身边,在她来到水色山庄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的,而且她也失忆了。霏雪的名字里有水,她的名字里也有水,而且都是失忆,她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五年了,她去了哪儿?
自未乐走后,夏水渐渐能够完整地想起那一切。
有一个非常怕冷的女孩子冻僵在森林里,被路过的王子救起,自此两人相伴相知,那女孩子和她一样忘记了之前的所有事。王子被立为王,理所应当的进行了政治联姻,没有过去没有来历的她根本不在乎本该成为正室的自己,成了排在最末的妾。王子的爱让她遭到了其他王妃的嫉妒和陷害,王妃们以为王子不会再爱她,却没想到王子每天都会要她。生不出孩子她直到其他王妃都有了孩子还是每日受尽凌辱。
满脑子都是这些记忆的夏水,只想着去给它们排序、连接,周姝身边的婢女一会儿让她来替着端茶送水,一会儿让她帮着砍柴挑水,一会儿又让她搬院子里的花盆。夏水只觉得身体有些疲劳,她的双眸根本不在手上的活儿里聚焦。
婢女们在一旁看着夏水一声不吭顺从无比的样子,对她指指点点笑个不停。被路过的周姝看见了会过来呵斥她们,并且叫她们做自己的事去,怎可让夏水替代?婢女们还以为是小姐公正善良,转身准备去做其他事的时候才明白小姐的意思是,夏水一个人可以打理一切,还要她们干嘛?她们又转身去抢做夏水手中的活。
深深陷入回忆的夏水突然回神,手中的花盆落地,周姝在一旁挑眸看着,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几个婢女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此时季舒正展示他能下地行走的双腿般大摇大摆地从此地走过,看到回神的夏水,和她脚下摔碎的花盆。
周姝看到了季舒,就像没看到一样,带着她随身的六个婢女走方阵一般调头走向夏水,轻声安抚她:“没事没事,一个花盆而已,夏姑娘受到惊吓了吧?”
夏水回眸看着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眶泛出桃花粉,卧蚕颜色鲜润,使得周姝看了不免妒忌--这么个卑微的人物,相貌也如此平凡,却还长了这么动人的一双卧蚕?
周姝转而变脸,扫了一眼那几个婢女,然后转向另一个方向故意假装不会看见季舒地走了。
当季舒看到夏水那一对卧蚕的时候,他心里一紧担心起来,这几天看到她的时候都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今还哭了?是为了什么?周姝?还是未乐王?
这时他看到门那边经常给他传信的小童来找他了,为了不引起夏水的注意,他朝门边移步。
在门外,他听说这几日有事又要出山庄一趟,一抬头,看到没了魂魄行尸走肉般的夏水低着头从月拱门走出来,他抬手挥走了小童,随夏水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