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墅城内灯火通明,热闹异常,饶是谁也想不到这里昨日还经过一场血洗。
韩子高立在暗处,看着和他并肩作战了十几日的众兄弟和着大碗的酒就着架子上大块的烤肉大快朵颐。那样热热闹闹的气氛,他却觉得与他格格不入。
胡墅城被屠,这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
他的本意,是暂改了长江流经胡墅城的道,让胡墅无水无援,军心涣散,不攻自破,然后收降得最好。
可他却在长江那边收到了候安都下令屠城的消息。这个消息犹如雷轰九顶,让韩子高一时间只觉得心神激荡,差点吐出一口鲜血。
他本来的安排是待候安都在胡墅城休整一夜后渡江与自己会合,可那屠城的消息却让他再也没法安心地在长江另一岸等候安都来。
他是怀着满腔的怒火和悔恨连夜渡江而来的。他愤怒候安都的残忍,愤怒候安都的短见,愤怒候安都的愚蠢,愤怒候安都的,同时又悔恨着自己的疏忽,悔恨着自己改道绝水的举措,悔恨着自己,明明可以救这满城百姓却错失良机。
可他的愤怒,却被此时众将士的热闹场景浇灭得彻彻底底。
为何会如此?这座城池堆满了刚刚丧命在你们刀下的亡魂!!
“韩大哥,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渡江来了,又一言不发?”王二牛有些忐忑不安地跟在韩子高身后。韩子高如今虽然身为百户,此次又兼任副将,但他和韩子高的关系,却从未因此淡下来过。
在王二牛看来,韩子高为人虽表面冷淡,心里却是个极良善谦和的人,这近一年来,韩子高所有的升升降降之间,无论如何,他都对自己真诚相待。王二牛年龄虽比韩子高还要小一些,却是在这军营里呆了有些时日,见多的是迎高踩低的把戏。而韩子高即便是一副仿佛永远冷冷淡淡的神色,王二牛也能感受得到,那副冷淡外表下炽热的赤子心。
此次胡墅一战,他是随着韩子高的,韩子高的每个命令,每个决策,每个冲锋杀敌的号令,他都尽收眼底,更是对韩子高表现出来的非凡的魄力和能力所折服。
可今日里,自韩子高收到胡墅城传来的战捷城破的消息后,他便自始至终沉着脸一言不发,更是做出了渡江这般奇怪的举动,而且这渡江,还是连夜飞渡!
战事已胜,到底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才让韩大哥如此心意如箭?
可这胡墅城热闹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的不妥?
王二牛想不通,可偏偏又看到韩子高越来越灰败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韩子高听得王二牛发问,愣了许久,久到王二牛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轻轻说了一句:“胡墅屠城了。”
他的声音像是浮在空中的薄云般缥缈,仿佛随意一阵风便能把那话语声吹散。
王二牛奇怪地挠挠头,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啊?那又咋了?”
韩子高嘴角快速地抖了下,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而震惊之后,却是愈来愈重的茫然。
他不明白。
饶是韩子高通透过人,他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王二牛可以用那样平常的语气说出那样平淡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张黝黑的脸上稚气都还未脱,可那张嘴却能吐出这样漠然的话?
韩子高呆立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你到底怎么了,韩大哥?”王二牛皱着眉头看着韩子高,眼里分明闪烁着担忧。那股子忧色分明地映进韩子高的眼里,却让他的心更觉沉重。
为什么,王二牛可以因着自己区区情绪上的波动而担心,却对这一城百姓的惨死不闻不问,甚至以之为常!
韩子高微微抬眼想哪热闹的人群望去,众将士正闹得欢,二月里的时节仍有些阴冷,可他们却已有不少人光着膀子肆意畅快,火光照着的脸颊满是战胜的喜悦。
没有人在乎屠城。
没有人去想屠城。
只有他,只有他韩子高一个人在自恨自责,在为着城下的亡魂良心不安,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屈身瑟缩。
王二牛只见得,韩子高呆立了半响,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王二牛疑惑地又挠了挠头,微微愣了愣便追了上去。
候安都见到韩子高时,又惊又喜。
“你怎么连夜渡江了?不是明日会和吗?”候安都迎出来,面上带着笑容,下巴上胡须似是不久前才刮过,胡渣分明。
韩子高捏了捏拳:“我有话对候将军说。”
候安都愣了一下,微微侧头挥了挥手。屋里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都退了下去,王二牛看了看韩子高神色,也随众退了下去。
候安都奇怪地挑挑眉,张口正要问。
一阵疾风从前方袭来,候安都一时没有防备,微微发愣间只觉得脸上一阵剧痛。
韩子高一拳打在了候安都脸上,紧握的右拳略微颤抖着,他臂膀上肌肉抽动的厉害,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
那一拳使了十足的力道,将毫无防备的候安都打的晃了一下,整个上身斜到了一边。
候安都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挨揍了。
韩子高,方才,揍了自己一拳?!
候安都有些不可置信地晃了晃头颅,鼻梁和脸颊的痛楚,还有嘴里淡淡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这就是事实。
候安都啐出一口带血的口水,慢慢地转过了头,眼神阴婺地盯着韩子高。
“最好给我个合适的理由,否则,我绝不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