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成看着郑涵,也会十分疑惑,为什么这个女子来到每一个地方,都能如此地贴切。他或许很会赞美别人,很会周全人心,很会察言观色,很会提防小人,但是他忘却了生活的真谛,那就是真诚。用一颗美好的心,去对待整个世界,那么回馈给你的就是一缕温暖的阳光。
其实连郑涵也不清楚她与乡村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有些情愫真的是道不清说不明,那么就在心里打一个结,把它绕起来,变成余光中先生所描写的乡愁。
其实郑涵小时候一直长在城里,以前也只不过是每个春节回到农村的家里过年。那个年纪的她便对过年有着很复杂的感觉,一种无法表达的情愫。
每到春节,祖父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要带回老家的年货。
而郑涵总是站在祖父身后看着他把东西放进箱子里,然后过上一会儿又全部翻出来再整理一遍。
每当她从外面玩了回来,都会偷偷溜进祖父的房间。由于糖果袋子系得结实,她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在袋子上割一条小口子,把手指伸进去陶几个糖果。拿到糖以后,袋子上的口子便用透明胶带补上,反正祖父也不会发现。
等到第二天她又想吃糖了,就直接把胶带撕掉再一次做个小偷。可是没过多久,糖果便被郑涵吃得所剩无几了,她有点害怕,便从自己的床底下翻出藏起来的包糖纸,把从小花园里找来的小石子包在里面。看到自己的杰作,郑涵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要回老家的倒数第二天,她发觉祖父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好不容易挨到要回家的那天,火车站简直就是人山人海。郑涵背着书包由母亲牵着,父亲和祖父扛着行李走在前面。越往候车室靠近,人就越来越多,此时母亲抱起她,防止她被挤掉了。
候车室里冲刺着各种味道:汗味、臭味、香水味、泡面味,各路方言汇聚在一起,吵得人头昏脑胀。这个时候郑涵总是趴在母亲怀里等待进站。
父亲一直竖着耳朵听广播里的检票通知,大家看到时间快到了,便会齐刷刷站起来,接踵摩肩地挤在两排椅子中间的过道等待检票。
趴在母亲肩头的郑涵看见有一个瘦瘦的黑黑的矮个子男人正在用刀片小心翼翼地划开一个女人的衣服口袋。郑涵好害怕,她赶紧把脸转向另一边,紧紧搂住母亲的脖子。因为害怕她拿在手里的玩具球掉了下去,母亲马上转过身去帮她拣。
这时郑涵战战兢兢地转过脸向女人看去,她发现小偷已经不在了。她四处寻找着小偷的身影,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她再次向女人看去的时候,发现她的车票掉在了地上,她向女人笑笑然后指着地上,女人向地上看去,发现自己的身份证和车票,惊呼着大叫起来。
女人捡起车票感激地看着郑涵:“谢天谢地,幸好车票还在,否则今年就不能回家了。”
女人随即又摸了摸****,双手感觉到了钱的存在,才舒了一口气。心想:“幸亏把钱缝在了nei裤里。”
“小姑娘,谢谢你啊。”女人伸手摸了摸郑涵的头顶。
在女人手掌触摸到郑涵脑袋的时候,她赶紧避开。她觉得好恶心,因为女人的收刚刚摸了不干净的地方。
“阿姨的女儿也和你一般大小。”
于是郑涵母亲开始和女人聊起子女来。关于儿女的话题,永远是父母之间说不完的话。
郑涵看着女人和她被割破的口袋,心中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那时候,她才6岁。
终于等到了检票的时间,入口的铁栅栏一打开,无论大人小孩老人壮年都没命的往里挤,进了铁门则扛着行李洪水猛兽般向月台冲去,然后迅捷地攀着扶梯上了车。
郑涵趴在母亲的背上看着祖父和父亲快速与其它乘客争抢着货架放行李,而那些后到的只能往座位下面塞。
挤在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过道也填得满满的。
火车“噗嗤噗嗤”响起来。大伙看到月台上那些往后移动的人和绿化树,又开始激动起来。
“火车要开了,开了。”对面的小男孩把身体扑在窗玻璃上大叫道。
他晶莹剔透的鼻涕则从鼻孔流出来,然后又被他“唰”地吸进鼻孔,沾在嘴唇上的部分居然伸了舌头轻轻tian掉。
看到这里,郑涵摸了摸口袋里的喜之郎果冻,内心挣扎道:“这辈子再也不吃了。”
“花生瓜子扑克牌,啤酒泡面酸辣粉……”
等到车厢里乘客稍微坐定的时候,售货员推着她的小钢车从过道里慢慢挤过来,完全不在乎会把一个大胖女人挤成S型身材,虽然这是别人一辈子的愿望。而过道里无座乘客则在她的催促下显得那么的无奈与可悲。
等到半夜,则是车厢最安静的时候,售货员再也不会推着小钢车叫卖了,小孩子也窝在家长的怀里睡觉,但是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打鼾声。
不远处一中年男人整个庞大的上半身瘫在面积娇小的桌子上,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袖口,然后又流到桌上。嘴巴一张一合表演着睡眠进行时。女人们通常对自己的睡态遮遮掩掩,但入了梦乡,哪里还顾得了那些残花败柳的摸样:头颅仰天,嘴巴张大,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郑涵把眼睛贴着窗玻璃,外面一团黑漆漆的山峦把她吓了一跳。她有些想上厕所,推了推母亲,又推了推父亲,两人都睡得很熟。她从座椅上起来准备独自到接头处去上厕所。
跳下座椅,突然她感觉到脚下软绵绵的,低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居然踩在了一只手上。原来是没买到座位的人,瞌睡来得太猛烈,在座椅下铺上一层报纸当卧铺,男人的形象先放一放,反正所有人都是匆匆过客。
郑涵俯下自己的身子,轻轻把大手移到座位下面去,双手抱在一起说道:“对不起哦!踩到你了。”
此刻对座的小男孩也醒了,带着孩子醒来时特有的哭腔说自己也要尿尿。他的母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双手在座椅下掏出一个矿泉水瓶。揭开盖子,把剩下的一口水喝掉,然后瓶口对着小男孩的小ji鸡,便“嘘嘘”地撒在瓶子里了。
郑涵有点不好意思,她想到学校里的男生都会去厕所尿尿的。
第二天郑涵从梦里醒来的时候,便要到家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湿湿的空气,还有在冬天里仍然一片绿意的田野。
到家的晚上,村里人做了杀猪菜邀请所有人去喝酒。女主人选了四指膘的肥肉和香料食盐放在一起把肉煮到七分熟,然后再把肥肉切片回锅和蒜苗一起炒。煮肉的汤里放了茄子干和青菜白菜,每一份菜都用瓦罐装上一大盆。
男人们坐在一桌,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大碗的白酒,大声说话,抽着烟。一碗酒你敬过来他又敬过去,到最后每个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狂吐不止。女人和小孩则坐在另一桌看着自家的男人,院子里闹哄哄,但是每个人都吃得乐呵呵。
郑涵最怕看到父亲和其他的男人坐在一起喝酒、抽烟,她想过去告诫自己的父亲,但是她又很害怕。
她看着他们大声说话,嗓门大到可以当高音喇叭。而那些醉态百出的模样更是让她紧张。她曾经看见过发酒疯的人,衣服裤子都没穿,拿着菜刀把自己的父母撵得围着村子跑。
突然她很讨厌这里的一切,她丢下筷子一个人跑回家躲在被窝里哭泣。
等到过小年那一天,一大早祖父便开始准备祭拜灶神。
祖父从挑郎担那里买来神像纸,上面画着男女两神。男的为灶王爷,女的为灶王奶奶。郑涵在祖父的指引下把神像贴在厨房的墙上。
到傍晚时候,则要举行送灶仪式。在厨房里摆上桌子,向灶王爷敬香,并供上糖瓜。全家人三叩三拜,祈求保佑。
祭祀完毕,郑涵好奇地问祖父:“为什么要送走灶王爷呢?”
祖父笑眯眯地回答道:“因为灶王爷一家人也要过年啊。他们一家到了腊月二十三便要升上天和玉皇大帝一起过年,来年的正月初一又会回到家中来保护我们。”
“哦……”郑涵有些似懂非懂地看着神像。她抓起一块祭灶糖丢进嘴里。
第二天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洗晒晒,家里的床单被套统统都要洗过,男人们则要负责“打扬尘”、“起阳沟”,这也是过年前最隆重的一次大扫除。
父亲会在扫帚柄上绑一根竹竿,先从卧室的房顶开始清扫,把一年积下来的灰尘和蜘蛛网统统清扫掉,最后才会扫到厨房。而郑涵则在一旁唱着祖父刚刚交给她的打扬尘儿歌。
“扬尘早,春来早。福星多,灾星少。”
郑涵边唱边跳在父亲身下转着圈圈,而父亲则让她到一边去。
“涵儿,快到一边去,厨房的扬尘掉到衣服上可不好洗,上面全是油。”
父亲打完了扬尘,又开始起阳沟。把屋里地面上积了一年的尘土铲掉,房子四周明沟里的淤泥掏出来,最后把一年积下来的扬尘泥土撒进田地里,来年庄稼不长虫,长势也会茂盛。
若是到了三十之前哪一家仍然没有搞卫生,大家就会说他家今年要过一个“邋遢”年。
好不容易才等到年三十,过大年才是全年的重头戏。
这一天郑涵被祖父早早地叫起来。
“涵儿,快起床了,我们要去赶‘火把场’了”。
走在路上,郑涵看到许多大人牵着小孩。郑涵向祖父问道:“为什么要赶火把场呢?”
“因为赶了火把场,小孩子一年下来就不会生大病,也不会肚子痛了。”
走在路上,两旁种植着大片的油菜和小麦,还有川芎,空气里有浓郁的中药材气味。路过的人家,家家户户的房檐口都挂着一排排腊肉和xiang肠,还有腊鱼、腊鸭,整整齐齐煞是好看。
檐口上最奇特的便是一种毛鸡。入冬以后的公鸡一般都上膘了,为了留住膘,人们会在这个时候把鸡杀掉。不拔毛,掏干净内脏,用盐巴从腹腔把鸡腌制一遍,然后直接挂在房梁上晾晒。
在街上祖父带着郑涵买了许多干果和糖果,还买了烟花鞭炮和一个纸风筝。
“记得那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祖父在郑涵前面唱起来。
回程的路上,郑涵吵着把风筝挂在自己的背上,她伸开双臂,想象自己要飞起来。
走到村口,爷孙俩看到许多人已经在家门口开始准备贴对联和门神了。
于是郑涵迈开步子往家里跑去,远远的她就看见父亲伏在爬梯上挂灯笼。她跑过去扶住木梯下面,以免梯子滑倒。
挂好灯笼,他们又在对联和门神纸后面抹上浆糊。郑涵会帮父亲把门神纸按在门上,浆糊刷得太多的地方会略微有些凹凸不平。郑涵十分喜欢对联上的黑字红纸。
贴好这些以后,郑涵发现两只手都变得红通通的,若是不小心抓了脸蛋,则成了胭脂。
而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乐。
土灶上煮了腊肉,还有猪头和猪尾巴,寓意有头有尾。煮透以后,捞起来晾在一边,可以看到冒着股股热气。郑涵看着如此多的美味,不停地吞着口水。
“涵儿,到一边去。”
母亲切了一截xiang肠给郑涵。xiang肠有些烫手,于是她左手右手来回抛着,嘴巴里不停地吹着气让它快点冷下来。
为了年夜饭,母亲又准备了红烧鱼:年年有余;冬瓜素汤:希望后代像冬瓜一样白白胖胖;竹笋和鲜肉炒:寓意发得快,节节高。
等所有的菜肴准备就绪,就摆上八仙桌。每一个方位斟两杯粮食酒,摆两双木筷。最后母亲拿出香烛纸钱和石灰粉。
祖父点上九支香,分三组插在香钵里,蜡烛则燃在神龛两端。
郑涵在祖父地带领下跪在地上烧上纸钱和纸衣。她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跪直身体,三起三拜,心里默念新年愿望。
“保佑我下学期考全班第一哦!”
拜完父辈一族的祖先,然后母亲又用石灰粉在龙门外的空地上画一个圈,把余下的香烛纸钱烧给自己一族的祖先。
最后父亲站在门外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纸炮向四处飞溅出去。郑涵捂着耳朵躲在门后面,露出半个头留心飞过来的鞭炮。
祭祀完毕以后,便是一家人吃团年饭。家里每个人都要倒上酒,小孩子不能喝就在果汁里象征性地滴上几滴。
每个人说一句新年的祝福语,然后全家人干杯。祖父第一个拿出红包,郑涵欢呼着从椅子上蹦下来,然后跪在地上给祖父作揖,接着又是母亲和父亲给的红包。鲜红的纸里包着崭新的纸币,郑涵一张张拿在手里算一共收了多少钱。
吃完年夜饭,邻居们便开始串门送祝福。母亲拿出瓜子糖果分给大家,小孩子则围着郑涵母亲瞎起哄。
老人们坐在一起聊天看天上的烟花,小孩子则聚在院子里一起放烟花、玩游戏、捉迷藏。
“哇!里面怎么是石头?”一个小孩子剥开糖纸。
“郑涵,这是你妈给我的。”
郑涵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包在里面的。
她把食指放在嘴巴前:“嘘!不要说,我这有好多,都分给你们。”郑涵说着从包里掏出零食分给大家。
大人们聊了一会儿天都相约进了麻将馆,母亲在打牌之前在土灶上的大铁锅里点了一盏锅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