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成见到郑涵的第二天,郑涵便收到祖父病重的消息,她必须马上赶回老家。
在回家的飞机上郑涵脑子一直昏昏沉沉,她把头靠在陆成的肩膀上,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
祖父中风瘫痪在床上好几个月。家里人不想让她担心,就一直瞒着她。眼看着现在的病情实在瞒不下去,伯父们才打来电话。
郑涵发觉她的一生全活在谎言里,美丽的谎言,善意的谎言。
他们下了飞机又坐了大巴,又转了三轮车,最后还搭了一截顺路的牛车,还要走上一段山路。
虽然一路上很累,但旅程的新奇感让陆成的神经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可是看到满面愁容的郑涵,他又安静得不敢说一句话。
早上下的飞机,走进村子已经是晚上了。
郑涵领着陆成穿过一座石桥,她小时候会在桥下抓螃蟹抓鱼。然后夏天的时候,会穿着短裤在桥下洗澡,这样路过的乡民便不会看见她。郑涵一直觉得自己太敏感,羞耻心太重。
她告诉陆成小时候她的一切: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拿剪掉绞掉及腰的长发;毁掉菜园子里即将成熟的菜;自命清高地不跟村里的小孩子玩耍,有时候一个星期不会说一句话……她有了不该她那个年纪的郁郁寡欢。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只是需要被关注,需要父母的爱和关怀而已。
两人快步地往前走去,月光照在地上,郑涵挑路面上有石头冒出来的地方踩下去,这样便不会落空,所以他们在路上走得歪歪扭扭。
推开一间木门,院子是泥坝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土地也踩得平整结实。墙脚下摆着各种农具,都是陆成没有见过的。他惊讶到郑涵会是一个从这样地方走出来的女孩?
郑涵放下行李冲到祖父的床边,握住祖父的双手,有些冰凉。伯父们说祖父是摔倒了脑充血,医院已经去过了,医生让回家做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这几天事了。
郑涵听到这样的消息摸了一把眼泪,然后跑出了房间,她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流泪,她靠在门口的桉树下默默祈祷。
月亮悬挂在天边的森林上空,把大地照得惨白,树叶簇在一起沙沙作响,远处有一盏马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郑涵看到陆成走了过来,赶紧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
“突然想抽抽烟了。”郑涵看着陆成在月光下的脸庞。
陆成没有回答,他把郑涵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明天我们就去最好的医院!”
“晚了,已经就剩最后这几天了。”
郑涵和陆成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陆成点燃一支烟递给郑涵,郑涵轻轻吸上一口,然后呛得咳起来。郑涵好怀念小时候在祖父周围活蹦乱跳的感觉,那个时候祖父总是拍着她的脑袋说:“乖,爷爷忙完了,就给你烤红薯。”
回来后的几天里,爷爷一直迷迷糊糊,偶尔会拉着郑涵的手问她:“你知道我的孙女吗?”
“她在大城市上班。”
“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虽然郑涵很伤心,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忙完了家务事,她也会带着陆成去村子里转一转,偶尔去田里采摘一些蔬菜。
山村坐落在四面环山的盆地边缘,平坦的地方都开辟出来种水稻、小麦、油菜;而房屋后面和山脚下则是每户人分的自留地,用来种蔬菜;山上则种上各种经济林木,有梨树、桃树、李子树、还有毛竹、楠竹、苦竹、凤尾竹,家里的大多数用具,都是用竹篾编出来的,像簸箕、鸡笼、竹匾。
他们走过村口的池塘,有小孩子光着屁股在洗澡。
一群孩子看见陆成这个外地人后,哄叫着从水塘里爬起来躲到草垛后面。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露出眼睛看着陆成和郑涵靠近。
陆成假装虎着脸,瞪一下眼睛,小孩子吓得都齐刷刷把头藏了下去。隔了一小会儿,其中最大的一个小孩子慢慢探出脑袋,等他看着陆成和郑涵走远了,才招呼着其他小孩子继续跳进池塘里。
走出村子,陆成的眼前出现了一畦畦修理规整的稻田,稻子绿油油长得齐整,稻穗已经抽了出来,大概过几日便要包浆了。
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有水牛站在小河边慢悠悠地啃着青草。不远处便是相连的小山,一脉又一脉的苍翠绵延不断。
陆成跟在郑涵后面向菜地走去,窄窄的田埂上只容得下一个人前行。有村民挑着担子走过来,他们相互打着招呼,然后主动下到田里,把路让给他们过。
陆成微笑着向对方道谢,村民害羞地瞟上一眼,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郑涵回过头看了一眼陆成说道:“你看你这人长得凶神恶煞,把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唬住了。”
陆成伸手捡起郑涵掉在肩头的头发,说道:“就是没唬住你。”
来到菜地,郑涵发现地里有好多蔬菜。辣椒树上挂满了青的红的辣椒;冬瓜又大又胖,上面长满了白茫茫的一层灰;还有紫得发亮的茄子……
她摘下一根黄瓜,搓掉上面的毛刺,掰了一半递给陆成。
“真脆真甜,好有黄瓜味儿。”郑涵自顾自地感叹起来。
她发觉住在城市里,生活的确方便,蔬菜瓜果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但是这些蔬菜瓜果都被缩短了生长周期,所以吃起来没味儿又木纳,更别说那些使用了膨大剂,杀虫剂,防腐剂的水果蔬菜了。
在城里的时候,郑涵吃水果之前总要用盐水或面粉水泡一会儿,具体有没有用,她不知道,算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吧。
他们吃完了黄瓜,便一人拿着一个背篓开始忙活起来。
先剪下冬瓜放在背篓底部,然后又摘了茄子和辣椒还有挂满篱笆的豇豆。一点点码在背篓里,两个人虽然忙得满头大汗,可是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便觉得很有成就感。
收拾好了地头,两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休息,陆成让郑涵靠在自己的背上,然后给她唱她喜欢听的那些粤语歌。
在回家的路上,陆成看见田埂边上种了一排排玉米,一人多高,在他们腰间的地方都挂着硕大的玉米棒子。
陆成用祈求的眼神看着郑涵说:“好想吃!”
郑涵走过去把玉米包衣撕开一条缝,然后用大拇指掐了一下玉米子,有乳白色的玉米浆蹦出来。她掰了两包,反手丢进背篓里。
“这种掐下去有浆冒出来的才没老,煮在白粥里,连铁锅都会有一股清香味。”
回到家里,他们把整框的蔬菜倒在水井边的石板地上。
陆成看见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蔬菜,兴奋得大叫起来:“哇!大丰收啦!大丰收咯!”
郑涵看着陆成天真的样子笑起来。
“真是鬼子进村了!”
“鬼子,快去帮我打一桶水上来。”她指使陆成用井边系了麻绳的铝桶打一盆水。
陆成听话地把铝桶放到井里,整个桶浮在水面上怎么也不沉下去。他把桶拽了起来,使劲丢下去还是一样的效果。他抓着脑袋思考着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郑涵在一旁看着他说道:“你去拣一个石头丢在桶里,它不就沉下去了嘛?”
陆成半信半疑地看着郑涵,然后疑惑地问道:“每一次打水都得丢一个石头,岂不是井很快就被填满了?”
郑涵实在憋不住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陆成发觉自己被戏弄了,就把桶拉起来交给郑涵。
“你来吧。”他拉下自己的脸。
郑涵先把铝桶放进井里,然后拉直麻绳,手臂使劲一抖,力气通过绳子传给了铝桶,因为惯性的作用,水桶迅速往一边倒去,然后就慢慢沉进了水里。郑涵又拨弄了几下麻绳,随即提上来满满一桶水。
陆成看着这一连串动作十分轻巧,不服气地说道:“我就不相信会输给你。”
郑涵眨着眼睛说道:“这可是技术活哟!”
“大工程师可不要自己打脸!”
陆成依照刚刚郑涵打水的样子来来回回练习了好几次,最后终于提上来大半桶水。他像小孩子一样炫耀着自己的战果,然后把头埋进水桶里吸了大大的一口水。
“真清甜!”陆成把水浇在自己的脸上,水温很低,让他感觉很凉爽。
他们蹲在木盆边,陆成负责把辣椒梗摘掉,郑涵则把辣椒一个个洗干净,红的放进竹匾里晒干做干辣椒,青的则切细做腌菜。而茄子则切片晒干,留到冬季的时候吃。
陆成第一次真正体验乡村生活,他欢快地说道:“这才叫农活吗!以前那些郊区的农家乐只不过是城里人变个法子吃饭罢了。”
“什么?”郑涵好奇地反问道。
“这哪叫农活,这些活在农村可都是妇女干的。”她蹲在地上大笑起来。
陆成白了郑涵一眼,端着满满一竹匾的辣椒晒在竹架子上。
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早上起来,祖父居然奇迹般地看了一声:“涵儿!”
郑涵看到祖父神志清醒,赶紧叫陆成过来。这时睡在床上的祖父抓住陆成和郑涵的手说道:“小伙子,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请你一辈子照顾好涵儿。”
“爷爷,你说什么呢!”看到祖父思维清晰,脸色红润,郑涵笑起来。
“爷爷,我一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陆成知道这是一辈子的承诺,在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面前,即使内心有再多的想法,也要坚决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看着祖父带着笑意再一次睡了过去,郑涵说道:“收拾一下,去镇上问一下医生!”
郑涵推开窗户,河水的波光粼粼反射进屋子,看上去明晃晃的,空气里有淡淡的泥土气息,深深地吸一口气,身子变得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