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璐啊,你都二十好几了,还耍什么小性子。你是做过舞女的,不像你妹妹是个大学生,又有正经的工作。那些好人家有谁会要你?那祝先生就不错。他年轻有为,还会做人,是个好的。你跟着他,就是阔太太啦!”
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饱含着劝解之意。
“他哪里年轻了,活像一只老鼠。也没你们想的那样有钱!”
这个相对年轻的女声有些尖锐,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喊什么,没看见我宝贝孙子在写字啊?耽误了前程可怎么是好?”
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样训斥着,接着又鄙夷地说道:“顾曼璐,你,翅膀硬了是吧?也不拿西洋镜照照,一个做过舞女的,还拿乔什么?又不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你也看着些自己的女儿,越来越不像话了。对了,别忘了跟祝先生多要些彩礼,存着留给我孙子用。”
然后先前那个温柔的女声就忙不迭地连连应承着,简直像是得了皇帝老子的圣旨一般,语气很是恭敬。那种伏小做低之态,跃然于胸。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个人,不是物件,不是你们随意买卖的!”
年轻女声叫得更加尖利了,愤怒和失落的情绪随之倾泻而来。
“吵什么,让不让人写作业了!”
一个男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很是不耐烦道。
“看你做的好事,顾曼璐!好些的物件都比你值钱!给我两块大洋,阿宝要用!”
那苍老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但语气并未就此显得柔和,里面的怒气还是清晰可辨,甚至有些高高在上的韵味。
“阿宝,阿宝,我才是你亲孙女!阿宝不过是个捡来的下人……”
原先那尖利的女声好像有些失控,一股不甘的情绪蔓延开来。
“住嘴,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要气死我这个老太婆喽……”
那苍老的声音也不甘示弱,拿出了“杀手锏”。
“曼璐,怎么跟奶奶说话?还不快向奶奶和阿宝道歉……”
那原本温柔的女声立马变得有些尖刻,看似简单的言语里,规劝之意倒是寥寥,而不满和斥责却是难掩其形。
接着便是“嘭”的一声,应该是木门被大力“甩”上的声音。
“看看,不但顶嘴,还说不得!就这么两句,还甩起脸子来了。真是你教得好女儿!”
苍老的女声似是压抑着怒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妈,曼璐也不是故意的……”
女声又恢复温柔,全然不见刚才的气势,唯唯诺诺道。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教出个舞女的媳妇儿!哎吆,阿宝,阿宝,快扶我进去歇歇,都要被气死了……”
“妈,您别生气了,都是曼璐不好,是我自己不会教孩子……”
“跟我说有什么用,阿宝可是受了大委屈!”
“对对对,阿宝委屈了。阿宝啊,我替曼璐向你道歉,你别生气好不好?”
“曼璐姐姐说的对,我不过是个……”
一番“你怨我劝”的对话之后,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声响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让人止不住想要去怜惜。
“你就是我亲孙女,那个舞女说的话你不要听。来,这是我陪嫁的镯子,你拿一个,另一个留给曼桢,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是奶奶的心肝肉……”
苍老的女声很是威严,又含着爱怜之意道。
“那我和弟弟呢?”
前面发话的男声急切地问着,声音不似先前那般遥远了。
“哎吆,小祖宗,你们怎么上来了?肚子饿不饿呀?你还愣着干什么?饿坏了我孙子,我就替我那苦命的儿子休了你!”苍老的女声先柔后厉,然后又换了个腔调接着道:“你们是奶奶的心尖尖。等奶奶死了,这房子就是你们的,钱也是你们的……”
“两个弟弟将来肯定有出息。”
那娇滴滴的女声肯定的说道,好像很是欢喜。
“这话我爱听,阿宝啊,将来奶奶肯定给你备好嫁妆,挑个好人家。”
苍老的女声也透出些喜气来,语气更是柔和了。
“对呀,阿宝姐姐也是我们的亲姐姐,就像二姐一样……”
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比原先那个要清脆一些,应该是另一个人。
接着是一阵笑声,似乎很是温馨。
曼桢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居然清晰听到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很熟悉,就像是,像是曼璐她们的声音。
感觉到四周火热一片,曼桢不禁纳闷道:难道这是地府?他们一家又在这里‘团聚’啦?
这样想着想着,她就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曼桢啊,你可快要好起来。刚才有人打电话找你,我告诉电话那边你病了。那人说要来看你呐!你姐姐也真是的,昨晚又没有回来。希望你能嫁个好男人,别被你姐姐带坏了名声。大伟和小伟也都指望着你呐……”
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传来,是那样温柔而熟悉。
“妈?”
曼桢努力张开双眼,就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一张典型的鹅蛋脸上,微微凸显的颧骨和皱纹有些不合时宜,也明显表明了女人已经上了年纪;一双状若杏核的美目里含着泪水,有种“碧波袅袅”之感,可惜的是眼角已经有些下垂了;一对柳叶弯眉或许是久不修饰,生得有些杂了,但轮廓还在;鼻子还是小巧而挺拔,是江南女子特有的那种;唇形若菱,颜色却是不大好,还起了些干皮。总体看来,眼前之人面色红润,不像是吃过什么大苦的,只是她嘴角总是下瘪,眉眼下垂,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像是个听惯号令的。
“曼桢,你醒了?妈去给你倒水。”
女人说完走开了,全然没有留意到曼桢的神态。
曼桢震惊了,她居然看见了母亲!母亲还跟她说了话。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敛敛心神,又睁开眼睛。
这样的布置,像极了以前她住过的房间。曼桢仔细打量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曼桢啊,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头疼?来,先喝点水。”
女人端着杯水,逐渐靠近。那灰蓝色的斜襟衫子上,一枚枚树叶状的黑色金丝盘扣依次‘互拥’。当然那料子谈不上极好,却也算得上上乘了。
曼桢盯着妇人,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道:“妈?是你吗?我们一家又相聚了吗?爹是不是也在这里?”
妇人顿了一下,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了摸曼桢的额头,却被曼桢紧紧抓住了手。
妇人啜泣着说:“曼桢你烧糊涂了。怎么连妈都不认识了?你爹他早就去了呀。”
曼桢内心一片混沌,不知这是什么情况,没有出声。
“唉,你好好休息。我去做饭,你吃了好吃药。”
曼桢没有应声。妇人说完这话,就抹着眼角退了出去。
果然没一会儿,那妇人就又端了碗清水面条进来。曼桢在她的服侍下勉强吃了些,又喝了药,继续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