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闭目一叹,“统领大人,不可如此自责。德朗施主身负大劫,当年你给小公子批命,一个‘魔’字,已经一语成谶。那天守正看他魔性大发,手中执剑凭空出现,为我平生闻所未闻。”
虚空并未接话,手中提起一棵人参,在旁边的溪水中涤去泥土,露出黄白色的肉质土根。“今日再服一次,德朗便可痊愈了。”
二人缓缓行至山寨前,远远看见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在屋顶飞奔追逐。
只见两人沿着屋脊忽上忽下,转影腾挪。眼见青色人影即将被一把拽住,在白影弯腰一闪间,贴着后背翻过,又窜至别处。白影凝神一滞,凌空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丈白绫,她纤手一抬,白绫裹风而出,如蛇影随行,探至青色人影脚踝便旋转几圈紧紧缚住。白影眼眸娇笑,扬手一勒,眼看青色人便要被绊倒,他却在转瞬间就地腾空翻跃两圈,跃至白影头顶,伸手一拨。募然间,白影高束的发髻便如倾泻的乌墨铺散开去。与此同时,她腰间的衣服也失去绑缚,随风打开。
“啊!”只听得一声娇喝,白衣女子收起手中白绫,面色惊惶,如桃花一片绯红漫开。青衣男子已经缓缓落下,一手攀至她腰间,一手将她开散的衣服裹好。
“讨厌,你使诈!”白衣女子正是月光,她眼眸含雾,被德朗抱在怀中不知所措。
德朗忍俊不禁,灼灼眼光在阳光下矍铄明亮,“说好不用武器。若再调皮,我便收了你腰间衣带。”
“腰带怎么算武器,是你自己跑不过便耍赖。”月光奉上一双白色瞳仁,从他手中跳下。一翻腾跃,跳下房顶,进得屋去。
“跑不过?你也不看看眼前是谁!”德朗笑着追上前,忽然看到虚空和守正在百米开外驻足而立。他神情一滞,收敛起笑容走上前去,微微躬身致礼,“我先进去了。”
屋内月光已经重新束好头发,衣服也整理妥当,见德朗兴致不高,便娇笑道,“今天陪你去石墓中看书好吗?”
“我们去石梁那边看看巫云吧,躺了十来天,他们也该弄好了。”德朗站在窗前,极力压制着心中烦乱不堪的情绪。
“也好。不过你得等我熬好今天的药汤。这段时间,把下辈子的药都喝光了,以后就都不用再喝啦!”月光按着德朗双肩坐回榻上。
“嗯。”德朗点头回应,待月光走出房门,他便闭目盘坐,运气调息。自从在阵法中离娘魂魄被打散,他重新还魂,已经感觉很多东西都同以往有所改变。改变的不仅是心境意志力,还有躯体上的变化。离娘在阵法中失去的是记忆和情感,但他的七魄还在,便是这七魄,足以引起德朗全身的变化。他把这些变化都装在他的心里,需要等他自己能够接受的时候才能心平气和地讲出来。
那日在山上面对太师父,他脱口而出,说出自己心底最深层的恐惧,“会不会变成各种妖邪的容器啊?”太师父说的不会,因为有离娘在身,离娘是这世间最毒的体魄了。可是他……与离娘共用一个身体,要么融合,要么被他吞噬成无意志力的魔。那,他现在还是苏德朗么?若不是苏德朗,那会是谁呢?
这段日子,修为的增进层层叠加,以几何数暴增,他自己也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但好像有看不见的天花板,到了某一爆发的时刻,他必定迷失。他想定然是自己还没有将任脉和督脉打通的缘故。此刻胸腹中真气灵力如温泉弥漫,若强行冲破任督二脉,可能会神智昏迷走火,一圈小周天行毕,他缓缓睁开双目。腹中如此醇厚洁净的真气,是虚空在他昏睡时注入,德朗心中明白却只觉压抑而生不出感恩之心。
今日药草的土腥味道尤其浓烈,月光端着小碗进屋来,看见德朗出神,不禁担忧地问道,“有心事?”
“没有。”德朗移开眼睛,望着窗外,面无表情地说道,“今天的药比以往腥重。”
“噢,是啊。今天特意加了一味人参……”
“……”德朗心中一丝疼痛,牵扯了一下神经,没说话。就连月光,她同他看起来也是旧识。
月光坐下来,看着德朗。“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蒲浩渊,就是你口中的虚空,他是……”
德朗赶紧摆摆手,“我信你……”
月光拥着德朗后背,“可是你的心……告诉我你不是这样想的……”德朗被她温热地身体熨帖着,侧头笑道,“我的心都告诉你什么了……”
“那天我独自离开山中石屋,跟船帮的帮主向任发见了面,他带我到一处地下溶洞中见了一个人。”月光靠在德朗后背,说道,“那就是蒲浩渊。”
德朗微微一怔 ,那日在房顶,许久没见月光出来,原来是见到这个人。德朗的细微呆滞也没溜过月光的感知,她对德朗的了解加上独有的洞察力使她庆幸自己在此刻可以有时间将她所知的东西全数告知德朗,包括这个蒲浩渊。
蒲浩渊是前朝秘密供养的几万修行门派和帮会的大统领。月光还魂失去了很多记忆,这个人告诉月光,她本是活佛座下一株莲花,修炼五百年得到丹增的精血之力化为人身。丹增几世前身狂放不羁,人妖相恋,受佛祖责罚。莲花香消魂断之际,被丹增偷天换日,转世前他将一缕封印魂魄托付给大统领蒲浩渊。
“这个大统领……到底活了多少年……”德朗皱眉说道,但转瞬间想到太师父,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怪不得那次小活佛一见到你便失态。”德朗转过身去,捧着月光的面颊,仔细端详一番,“如今呢,你是人是妖,是莲花还是月光?”
“我当然是月光。你介意我是人是妖吗?”月光看着德朗的眼眸,见他清亮剔透的瞳仁没有有一丝阴霾,“若是妖呢?”
德朗一笑,“你是妖,我便是魔了……”
“你愿意继续听下去吗?”
“嗯。”
民国六年白虎自杀,婉裴带着痴儿驻守古浪等待最后一个任务。地震前一年,婉裴得到任务是待离娘花开,蛹化成蝶,等月光魂归,白家便跟组织脱离关系。那个布置任务同时也是赦免白家的人就是蒲浩渊。
“古浪大阵法是韩奶奶布置的,她将死去孙儿的魂魄封印在离娘草的植株里,那缕魂魄却被离娘融合,带着他的意识而存活。韩奶奶修道几欲痴狂,她创意百出,竟然无意中窥得天道,将罕世的玫瑰栽种在阵法之中,待时机成熟便引下天火,融合陨石神力,复活离娘草。欲让他修为高强到一定境界之后,用他全身的精血创造出天地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而蒲浩渊推算占卜于千里之外。不知他如何获知世间存在这样的一个大阵法,在地震发生的前一年便开始布局。”
德朗听月光这番述说,脑中很多关键点突然通透连贯,真不知道是自己阅历太浅,还是这个世界太疯狂!
“离娘融合别人的意识存活,如今,却是要我融合离娘的意识存活吗?”他喃喃说道。
月光看德朗神情恍惚,忽然想起离娘最后跟她告别的情景,也有一丝心灰的模样。“德朗,不!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忘了当初你母亲的话了吗?你这条命不止是你自己的,还是你父亲和母亲的。是他们创造的你,不是其他任何人。你明白了吗?”
德朗晦暗的眼眸慢慢亮起一丝清明,浅笑着说道,“你继续讲吧,后来呢,他布局的目的何在?”
蒲浩渊受丹增所托,一直在找机会复活封印的魂魄。他便趁这次韩奶奶意欲复活离娘的机会,将那缕魂魄封存在蝴蝶月光的幼虫里,置于离娘草的叶下受他庇护侍机成人。可是因为蝴蝶月光还在蛹中沉眠,地震发生,阵法提前启动,还魂之后失去部分记忆,便一直追随离娘至今。
“我知道的……现在呢,你眼前的是我……后悔吗……”德朗看着月光,心中虽有答案,还是忍不住要她再讲一遍。
月光微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的心意,当初便是怀着完成使命,与你赴死的决心。何况如今,我知道自己的复生,跟离娘没有关系。只是我曾经受他庇佑,在幼时相识一场,对他,始终怀着一番特别的情谊,还有,内疚……”
德朗埋头在月光唇间亲吻,“我懂……”月光迎合着他柔软的唇,在迷离中甜蜜而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感觉德朗的冲动,他搂着月光的手越发用力,神情也狂乱迷离,口中不停索吻,似要将她胸腹中的空气也抽干,当他的手解开月光腰间束带的瞬间,月光猛然一怔,使劲推开德朗。“我,我们去石梁上看看德邦吧……”说着便跑出屋外。
德朗一阵恍惚,伸手将桌上早已冷却苦涩的药汤一口服下,这才走出门外。
月光站在不远处,看德朗神色如常地走过来,还没开口,德朗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若是不愿我动你,以后我会管好自己。”
月光不知说什么好,半羞地,“我没有不愿意,只是,只是……”
德朗笑笑,“反正我会娶你。那时可由不得你!”月光欲言又止,脸上早已泛起一片绯红。
“月光,我养伤这十来天。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有?”德朗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嗯。一直都有讨扰呢。”月光正色告诉他。蒲浩渊带过来的百十号人大部分驻扎在巫山城周边,抵挡看热闹,又或者企图浑水摸鱼的江湖散客。所以最近巫山城一片嘈杂,人声鼎沸。
真正的高手还在蛰伏,除了韩奶奶一干人明目张胆,另外还有一股神秘的势力在游离。这股势力不在蒲浩渊的掌控中,却与各大门派颇有纠葛,让这位大统领非常头痛。
“噢。”一说到大统领,德朗总是本能的抗拒。“他们怎么全部集中到巫山呢?真的是为了那句‘祁连陨星出,巫山灵芝现’吗?”
月光也想不通透,只记得她们刚来巫山的时候,韩奶奶似乎就是在召唤今天汹涌而来的人群。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月光你记得吗?在船上的时候,我们遇到丹增的两个徒弟,你说他们是依附了国外的邪教势力而杀人,还有我们在秭归遇到的撞船事故,也是太古洋行的人背后指使。我猜想,能不受统领大人掌控的神秘势力,无非就是国外邪教培养的修行人,这些人渗透在各行各业。每逢乱世,必是权谋家的乐土,烽烟四起,从古至今,无不如此循环往复,天下兴亡皆是百姓受苦。我们眼前的统领大人,他到底受谁供养都还不清楚呢。”德朗一边走,一边幽幽地说着。
“德朗……”月光望向他,面带萌相,胸有丘壑,笑道,“你估量一下统领大人是受谁供养?”
德朗摇摇头,不知是估量不出来,还是不想去估量。月光挽着他的手,似乎也能感受他心中难以抑制的纠结痛苦。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圣泉水潭,远远听到刀剑相碰的金石之声。“不好!”他们同时出声,飞奔至前。
水潭中,一团人影正缠斗不休,时不时激起一片浪花,山崖边的青苔全被借力踩踏得斑驳不堪。定睛一看,是文烨、广德、大师兄三人与巴农一起正跟韩奶奶麾下七个壮汉斗得难分难解。
德朗没有半丝犹豫,快跑几步,从潭边一棵巨大的桃树上折下一截枝条,逆向一勒,分叉的细芽断去,变成一根硬度适中的桃木棍子。他一直没有随身的武器,那柄传说中威武霸气的金剑至今连他自己都没有见过,更别说随心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