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听懂韩奶奶所指，此番自投罗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却需向离娘解释清楚。她垂着眼眸向韩奶奶敬了礼，便退出茅屋。
天已经蒙蒙亮。月光将茅屋外的草堆码齐，抓了一捆进到厨房开始生火，从旁边的陶缸里面舀水，准备做饭。此前德朗最爱显摆手艺，在山间石屋住了几天，都是他抓野物做给她和娘吃。
韩奶奶为何同意将她留在这里，绝不仅仅是因为离娘跟她讨要。
“风雷阵”本是上古仙人受罚酷刑，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仙体即刻烟消云散。若问世间有谁能逃过雷公电母的阴过惩罚，大概除了编撰的《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还从未曾有过。
德朗区区凡体在众目睽睽之中，如何逃过魂飞魄散呢……月光不敢细想，赶紧默念“清心法”，怕自己这么细想下去便要疯了。
韩奶奶这般人物，她肯留月光在身边，必是有所怀疑。若德朗的神魂真的还在离娘的身体里，怎么会连韩奶奶都找不到呢？
她直直的盯着越来越旺的火焰，锅里热气腾腾，灶门的火和锅里的水汽熏得她的眼睛润湿，分不出是眼泪，还是水汽。
离娘斜靠在门前，盯她半天了。
“你是想把这房子给烧了吗？”一阵幽幽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月光一怔，看见旁边的草堆已然被灶门掉落的火星点燃。她赶紧跳起来，将锅里的水端起一泼！
火倒是灭了，早饭也泡汤了。
月光埋头将手里的铁锅，安放于灶台上，又重新舀水生火。
离娘玩味地看着月光，“你在哭？”
月光仰头看向离娘，“熏的……以往怎么会轮到我做饭……”
“呵呵，原来是受委屈了。”离娘拉她起身，“你既受我庇护，岂能委屈了你。”
正说着，黑呼呼的门后飘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非常勤快地淘米摘菜。月光忽然胸口一震，失声叫道，“小满！”
只见她雪白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睛和圆脑袋，嘴瓣弯弯的样子，不正是失踪多日的何小满！
但小满却不认识月光一样，很可爱地样子朝她咧嘴笑笑，又认真地做饭去了。
“你认得她？”离娘好奇地看着月光，“她是雀儿养的小鬼。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说什么，小鬼？”月光募地睁大眼睛，转身朝小满走去，蹲下身子扶着她的小肩背，她是鬼，手上一点触觉也没有。
“小满，我是月光姐姐。”月光一边轻声唤道，一边指了指离娘，“星辰哥哥，还记得不？”
小满放下手中活计，看了看两人，抿着嘴摇了摇头，大眼睛里隐约噙着泪光，片刻之后，又转身忙活去了。
这时，一道长影遮住晨曦，却见白露瘦小的身子站在门外。月光看不清她的表情，能见到细长眼眸中的微光泛起。
“你杀了小满？”月光牙缝里挤出狠戾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她跑跃踩地一个后空翻，跃至白露跟前，左脚起跳，横踢在白露胸前，将她踢飞在地，迅雷不及地一招制肘。
“慢着！”待她一掌拍下之际，手腕却被桎梏，动弹不得。月光回头，见离娘抓着她的手，皱着眉头。“我们是一家人，为何你一副要置她于死地的模样？”
月光一时无语，“她杀了小满……当日……她……”
此时白露却摇曳着身姿站起来，脸上面无表情，“当日若不是杀了小满，怎么能引你们出去，将那人带到起云峰，唤醒公子呢！”
月光募地一颤，身体僵直不动，白夫人说德朗在生死间的大恐怖，她们翻转整个大巫山搜寻不见，竟然便是拜眼前这个女子所赐。
她缓缓委顿着身体，朝离娘轻声道了句，“对不起。”便起身进到厨房内，与小满一同默默地做饭。
月光见白露将小满养在一个小瓷罐里，她懵懵懂懂地似乎真的全忘了所有的事情，只是到了洗衣做饭的时候才飘出来。
吃过饭，韩奶奶带着三人弃船爬山。
一开始，月光还能隐约看到身后有袍哥会的跟缀，慢慢进入深山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一路走了大半月，经过了巫溪，朝着汉中方向走，月光明白他们这是要回古浪去了。
离娘被韩奶奶带着走在前头，白露则跟随韩奶奶留下的记号和月光一起在后面。自从离娘在她手里救下白露以后，就再也没见他的人影，月光并不知道自己这么莽撞地跟在韩奶奶的身边究竟对不对，她现在的地位，比小满还不如，白露还会跟小满讲话，却连话都懒得跟月光讲，她觉得自己像空气一样的存在着。
这天傍晚，白露拿着瓷罐唤小满出来帮忙做吊床，念了半天咒都没反应。她一生气居然摔破瓷罐，小鬼养在瓷罐里，靠野兽尸体和深山的腐蚀阴灵存活。瓷罐没了，小满就真的成了游魂野鬼了。
月光不忍，提出要四处找找，白露气顺了，也觉得不妥。两个人便分头在四周寻觅。
月光不知走了多远，渐渐有些迷路了。深秋的夜晚，大山里格外静谧。前方似乎有些动静，也许正是小满在找吃的。她循着声音走了几步，却听见一阵呕吐的声音，山风吹过，空气里夹杂着腐臭的难闻气息。
月光掩鼻前行。借着淡淡的月色，一条小溪旁，俯身撑地不住呕吐的却是离娘。
“你，怎么啦！”
离娘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到月光，尴尬地抬手擦擦嘴角，“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半月不见，离娘的头发长长了不少，微风吹动，挂在耳边荡漾着，又黑又顺。这个样子，决不是德朗的扮相，便是在石墓中呆着的两个月，月光也会每天将他打理得干干净净，头发抽空拿刀绞短。德朗气质干净，行为节制，他酒量很好，却很少喝酒。也正是这样，月光能够清楚地明白自己面前的不是德朗，而是离娘。
“小满不见了，我找着找着就来了……”
“哦。”离娘弯唇一笑，“你跟那小鬼感情挺好的。”说着朝月光身后仰头呼道，“哎！老鬼，你帮着找找啊！”
嗯？月光转过身，朝离娘所喊的方向看去。枝头上可不正倚着一个长须老头，只见那老头，目光炯炯，却神态猥琐，全身的衣服一片油污，在夜晚都能见到泛着光。
老头听到离娘的话，并不理睬，提着个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迷瞪瞪地说道：“我帮你，是你肯陪我喝酒，这小娘子我凭什么帮她？除非……”话到嘴边，呵呵笑了几声，他便摇晃着脑袋不继续说下去了。
“除非我也陪你喝是吧？”月光挑眉笑着，接过话说道。
“哎，是的。”老头点点头，满脸的赞赏。
“只怕老前辈的酒不够多。”月光看着头顶的老者，似笑非笑地说。
“哈哈，她居然说我的酒不够多！”老头对着离娘仰头大笑，脸上红光泛起，看起来不止喝了一葫芦。“你敢喝足这葫芦盖九九八十一盅，老子就帮你找回那鬼妮子，怎样？”老头看月光脸色不屑，跳下树枝来，眯着眼睛挑起战役。
月光僵硬地接过他手里的葫芦盖， “你这葫芦……够倒九九八十一盅吗……”
“哎！操这个心做啥，管够管够！”老头身形已经摇晃着，不知道已经喝了多少盅。那边离娘吐到不行，斜着身体撑在溪边站不起来。
老头凑到月光近前，斜眼看看离娘，不爽地摇头说道，“那臭小子不行，酒量太差。你若赢了老子这局酒，老子外送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秘密……好！”
“啾啾啾，啾啾……”秋天的凉意带着落叶和鸟鸣的声音，将月光从睡梦中带醒，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宝石般闪亮的圆眼睛和一张粉嫩的小圆脸。
天已经蒙蒙亮了，还在溪边的山林里。昨夜跟那老头斗酒，想赢他一个秘密，原本以为他葫芦里装不了几杯，不想居然源源不断，倒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不醒人事。
看来他倒没有食言，真把小满给找回来了。
月光伸手捏捏小满的肉脸，虽然没有触觉，还是把她的脸给揪起来了。“跑哪里去了，急死姐姐了。”
她欢喜地笑着，“姐姐！”声音跟蚊子样。
“记起我是谁了？”月光欣喜万状，不料竟看到她无辜地嘟着红唇，摇晃脑袋，表情也难过得不行。
老鬼告诉她的秘密……月光捧着脑袋，努力地回忆，昨夜的情景断断续续呈现下来。
老鬼面色绯红，摇晃着脑袋，指着溪边的离娘，“呵呵，那个臭小子，他，不肯受制于人，连他奶奶也不行……”
“不孝顺！该打……”月光迷蒙着眼脸，一边将酒参满，递上前去，“只是奶奶为何要牵制自己的亲孙子……”
“哦，臭小子，他，他的身上流着不是韩家的血脉，是精油，懂吗？”老鬼大概真是醉了，满口胡言乱语，“疯婆子要用他成仙得道，哈哈哈……”
……
“唉！”月光叹息一声，老鬼满嘴胡言乱语，自己居然还信他！回头看了看带着凉意的密林，忽然想起昨日白露将养她的瓷罐打碎了，这天就快亮了，小满怎么办呢？小满看她皱眉，好像明白她心中所虑似的，笑嘻嘻地化作白烟，竟然钻进了她的手镯之中。
月光大惊，那是她苦心积虑给德朗的神魂雕刻的天宫阁楼，“哎，不行，出来！”月光将手镯褪下来，使劲摇晃着。“小满，你给我出来！”
“小满回来啦？”身后一个声音问道，是离娘，他此刻神情懵懂，也是刚酒醒的样子。看到月光摇晃着手镯，又急又恨的表情，不解地问，“你不是一直担心她么，既然回来了，就此跟着你不好吗？”
“是你干的？”月光揪着离娘的手腕问道。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昨夜老鬼说，鬼妮子没了住处，得给她找个长久安身的地方。她死的时候伤了神魂，要超度投胎的话必是个傻子。我看你手上玉镯挺好，请老鬼在里面做了结界，暂时住着！”离娘笑嘻嘻地，一副讨好的神情。
月光大怒，扬着手便一巴掌扇来，手却停在半空，愣愣地看着他双目圆瞪的脸，扇不下去。
“怎么，公子的脸你也打得？”山林的一边，白露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边，睥睨着月光。一边说着，却恭恭敬敬地朝离娘道，“公子，奶奶四处寻你，昨夜去哪儿了。”
“噢，我们两个在一起……”离娘一边支支吾吾，显然不愿意告诉她昨晚喝酒的事情。
白露朝月光一看，隔了半晌才说了声，“嗯，我这就去告知奶奶。”
待白露走远，月光才转头问离娘，“昨晚那老鬼是谁？”
“一个千年酒鬼。”离娘没什么表情地说道，“我魂归那天，奶奶让我吃那凝胶，恶心至极。好几个时辰都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心中烦闷，便在凝真观中坐着等你。”
“哦”月光一听，心想，难道连韩奶奶也不相信德朗魂飞魄散吗，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便就碰到他咯。”离娘瞧月光神色期待，却不再往下说了。
月光气急，也奈何不了他，一边往回走，半忧半喜，心中暗忖，“德朗若是真的还在，但是被韩奶奶这么盯着，迟早会把他给灭了。”
离娘看她脸色，一会儿阴一会晴，忽喜忽悲的，不禁问道，“你跟着我们这么幸苦，是因为他？”
月光猛然一惊，“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