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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沈一凡豕突狼奔末了

“谢谢,再来。”

沈一凡眈看着纪法金一截苍白的手臂伸回来,双指间夹张红红绿绿的票。又摇上车窗,嘴上似不经意地吐出一句,嗬,成了。

车又开出几十米,沈一凡才完全松下一口气,回说:“简直不知怎样谢你。”

“免了,免了。”这也是这类对话一个自然的进展。

沈一凡的感恩、郁气、惶惑一并积压在心里,舌尖发苦。同纪法金这一回合,他感觉到简单了事并不妥当,然而一时也没什么新鲜的法子,只怪自己一早不张罗好。

但再一早他也顾不上思考这个。他这一路体验的全部是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自他从树林里一个滚泼再爬起来那瞬,他就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漂泊。并不是立即地就规划出一个方案来,而像是自苍穹俯瞰,见到了一团团雾茫茫的道途与唯一显耀的终点。沈一凡必须要背离,将人生里未被预知的参战这几月统统涂开,如同归鸟要寻回他的故乡,寻回只在想象中发生过的青绿的日子。他的脚上生起一层茧,它的凝黄令沈一凡想起来一弯澄湛的月亮。再后来抹上了黑迹,沈一凡也逐步乏了兴致去察观自己的脚底板。他这一路几乎没有时机去洗澡,黑发起了腻,伏贴在头皮上。从没有一日三餐都供得上的时候,最困难的一段狠下心来做过乞讨事,几乎令他的人格与自尊都转了一转。扒了火车、拣了个子夜偷溜过国界线、统共遇见了几个好心人,或又兼具政治爱好者身份的。这纪法金是最末一个。

沈一凡道不出他那一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具体到他的父母亲上,也有一些,但这样一说又总像是淅淅沥沥地,不完全。唯一能敲定下的是,他对于锡城的风景处处没什么爱情在,连脑内的美化也鲜有。单为了它,他是不至于拼死要回来一次的。前半路上,他由于缺乏信息来源,始终处于一个冥冥蒙蒙的状态,临近了,一切才鲜明起来。纪法金也有一些功,他的话多,热情地向沈一凡介绍着近况。他指着那些勉强称得上萧索的景说,此处也是战争来趟过一次了,然后一味地笑,卖了可恨的关子,又说,也别太担心了,没用两三个月,北方军打了个“漂亮仗”,又给收回去了。

沈一凡一初也不过于惊讶,他到了这里,并不瞎,见得着斗转星移的痕迹。又闻听得到路上有限的谈论。纪法金是把已有的给点明了。他对悲心知肚明,来了桩喜,才是好的冲击。他想了想沈农与杨守莲可能的境遇,隐隐地悲哀,但没了一个纪法金样的人再把这点点明,所以悲哀也并未壮大起来。他更是对于自己的运道有着一定的信心,不相信那样概率的事偏要拣他这一人来降临。

“那么……”

沈一凡尚自神游,纪法金不大自然地开口了。

“喔、喔。”沈一凡缓过来,即领悟了他的意思。车已停在他们预先说好的一处,是个岔口,纪法金要回去自己的家了,而沈一凡该独自完成余下的一路。沈一凡说,“实在谢谢,实在谢谢。留个联系方式吧,等一切都好了,我再正式拜谒。”

“不必,我助你也是为自己的公道。”

“再谢您一次。”

纪法金走远了,沈一凡才想得起骂句糙话。他本把接下来的事都简单打算了,要再借纪兄几元硬币乘公车回去,结果他遗忘了这关键的几元。沈一凡目下身无分文,总不见得再去讨。对于流浪久了的人,行走是常态了,他也就只得认命,轻简一身地去徒步走这三四小时车程的路。想来人的惯性也很奇妙,换作仅仅一年前的沈一凡,这等事就断而是做不来的。

关于回家这一幕,他早预先想象了许多,最终奇特地敲定了那必然要是一种“料想之外的”平静。然而事实的呈现却真切实是料想之外了。他旧居的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破开了一半,蚊蝇在破口处汲汲营营地盘旋,朱红色的外墙也像是被生生剥了些皮下来。沈一凡远远地滞了一下,全部的注意力都先是集中在自家,后来又移了下眼光,发现他两面的邻居也是同样的景,甚至程度更烈。他没法凭空地想到究竟是怎样的厄运曾来拜访,他明白地知道沈农与杨守莲都是本本分分与不灵光的,又并非爱国人士或投敌者,若有异情发生,就必定是受了牵连或运势不好。但怎么可能!他来这一路上已经想当然地将这个选项排掉了,分明他所见别的住区并无明显的落败。如若是真的,他这今后……他如何在这当口自然地考虑起自己来了。即便仅是这么一星半点,沈一凡觉得羞耻,又原地怔忡了许久,才记起来慌慌忙忙地向自家里探。空无一人,大件家居大多都置在原处,显得宁适、安稳,只是入口处的一部分向左右四零八落地散开,另有小物件凭空地不见了。那一种普遍的凄哀即刻地上浮起来。沈一凡手扶在一张木桌子上,那是他们三人旧日里用餐的所在,其上的清漆并未如何改观,而沈一凡的指掌,以及那一段裸露的手臂却是黧黑而只余骨皮,好似个古书里的流落者。他携着并非怦然而是麻木的心绪又推开他自己的屋门,他计起来已度过十余年生命的地方。又有不同,他先讶异,又仔仔细细地查检了一番,只有几样他的生活物品不见了,其余的都无恙。

沈一凡的聪明在此前短暂地敛了起来,又在这一瞬蓦然大放光彩。他是就此想象到一个可能:沈农夫妇或许在贼人到来之前就离了这里。这推论如此合理,逆着想来,像是与每处细节都合辙,令他的心脏耸动不已。沈一凡认为他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告慰他自己,使他今夜安睡。

他携着全然二致的心情自故居里迈出来。尽管尚未得到任何外界的肯定,仅凭想象沈一凡已觉餍足,已体会到空气的新鲜。是这一涨一落降了他幸福的标准。作为一个明目的人,沈一凡在他旧有的日子里一向是得到眷顾的,因而无论唇齿上念叨和掩饰着什么,他始终都对于他的运命与智慧有着相对高的期待。这日发生的事先是在对他说“我们一向的是搞错了”,后又说“别担忧,方才只是在诓你,拿你这老友取笑一番”。他虽释然,却也惴惴,明白过来他与那上头的绝非势均力等。因而也就小心翼翼地,不敢对那些小小的恩赐的快乐展现出不满。

沈一凡想到的法子很拙。他是要逐户地去敲那些人家的门,无论有过或没有过联系的,要撞撞运去找一户既未来得及离开又乐意开门的街坊。笨人有好运道,最终给他寻着一家。门开了,是个四十左右的妇人,沈一凡过去同他们这些人不熟,但保不齐会有单面认识他和他父母的。他没如何寒暄,直接切入了主题。对方看起来也缺少了大惊小怪的秉性,沉吟一会,答他:

“不怎么清楚。”

沈一凡开始显得焦虑了,他前面吃了太多的闭门羹,不由得使上夸张的技艺,将这人视作他最后一次的机会。他要调整他的说辞以防妇女的厌倦,又要谨慎地前攻,提供他既有的相关信息。

“您再想想,就是右面再向前二十几户,顾宅与王宅中间夹着的。沈农常戴副窄边圆框眼镜,长扁脸,没留胡子,说话时带点神气;杨守莲个子矮,卷发,好张罗事情,声音尖亮。夫妇两个一边瘦。我是离家很久重又回来的,这里发生了什么大概能猜到个八九分,但是欲寻家人的下落,还是要仰仗您这样的。”

那面见他可怜,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还是摆上了思考的姿态。过一会再张口说,“那些蛮人闯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很惨了,人人自危。实际上我过去见过你们一家,困扰我的并非这点。你也不必描述得那样细致。你要问的其实不是过去而是未来的事,那我就不好答你。安定下来后,这区的传闻也有很多,死的、走了霉运的人实在也不少——你不能跟人口总数去比,就我家对过这户,没了两个,都是壮年人,可怜唷。剩下的人也都离了这伤心地了。就像你们家那邻人我听了也是,老的小的……也有解气的,我们过去这片那个姜警官,一来就让人一枪给崩了,实在是狗咬狗,看他过去那个样子。至于你父母的状况,我偏偏是不知情的。我们平时不打交道,恐怕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也只是大致地见过你的面。你自己也说,他们有可能消息灵通,提前去避兵了,那我就更无从得知了。在和平年月里,你要我说他们哪一天或是多久没出门,我也给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只怪平日里留心得太少了。”

大概是个热心的话痨,她又续下去说了许多看上去相干与不相干的话,邻里关系不比往前一类。沈一凡听不进去了。有了此前对于父母性命的担忧,再听到一些更疏远的人的离世,也没有更多的余地供他在心内产生纠葛。他后面唯唯连连,妇人亦感无趣,祝福他几句,阖上了门。

沈一凡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新信息。他感到异常地疲惫,接下去又象征性地叩了几户门,没人答他,也就拖着步子走了。

他蹲坐在阶级上,午后的艳阳一点一点被打散开,有如溏心的蛋。并非一种富于朝气的明黄,而是橙红,在苍青的天色上悬着,没有清朗,没有忧郁,只是司着它本来的职,给地上的人传递着过剩的热量。沈一凡是没什么能想的、没什么可做的。下一步同余生一样遥远。偶然几辆车驶过去,也是嗡嗡地。他听着声音,阖上他的眼皮,感受到世人所说的无聊的况味。忽然间他有了一个念头,思想了下,又回去砰砰地叩那户人家的门。重又是那位妇女,用带着疑窦的目光望着他,沈一凡再狼狈不过地表达了欲借一笔款子的想法。对方在原地踌躇了许久,终于软了心,去取了在他所求数额之下的,像是也不预备他能够归还。沈一凡千恩万谢地再走了。

之后他奔去设想好的一处,过去有许多小巴候着招客,再驶向各个角落。想来这会它们的竞争小了,但为了金钱好处必定还是有车家乐意出来做这档子生意的。沈一凡如同一只富于弹性的皮球,他自生的浪漫主义在遭逢这许多之后仍未有丝毫减灭。这是说,他的“下一步计划”便也仅限于此了,没规划好具体的方位,只是要不管不顾地要随着所遇的第一辆车去往远方。

最后车叫他登上了,车上的人是满满登登地,每个人都像是拖家带口,行囊鼓鼓,不再归返。一种集体性的决绝是忧伤而不易表达的,沈一凡预感到他再之后的心境也要深深地为此所染,因为他必定没处去压抑自己的敏感,原本的忧郁也自开口处缓而溢出,直至与继生的水乳相溶。

“这车要去哪?”沈一凡突然再难以忍受这强烈的寂寞,他任拣了个话题,在车上找一位攀谈起来。

那人望进他的眼睛里头去。一会,方才谨慎地搭腔,“铯城去。”

“这样喔。”他虽预先便知晓了这答案,仍是重回忆了一下铯城的方位,发现离这处并不如何近。他又说,“那您自己是往哪?”

“到了铯城,再周转。”

“那是更远之处。”

“嗳,出国。也就挨着铁国,边旅行边打算着。”

“硫酸国?”

“怎么会。”

沈一凡听出了这人话里挟裹着的鄙薄,是一个公民在细节处流露出的维护故国的本能。一个深掩于他心内隅落、刻意为前事冲刷的纠葛终于避无可避、现了影踪。

他那时就从战事里没头没尾地逃了。这话掷出来就了不得。

沈一凡向后面的座位上一顿,沉下脸去,不敢再同别人说话,他是一个带着罪恶的人。他在心胸内顾自胡言乱语一番,如同狂人。长久以来的教育、公众舆论在这刻里一齐露头,相逼他到一个自我谴责的境地里去。他者与过去的生活替他捏起一个意识,并露骨地谈起“性命”,谈起“牺牲”,将这意识与他的死生相连起来。

“他先要有一个信仰:活于人世上,若不去顾及旁人的死活,不顾及集体的利益,而去做个独行孙,个体的存在即是没价值的。因为集体的前进才带得动个人的前进,这二者是互为表里的牵连,挣不开的。认识到这条真理后,再去说说,是什么样的人物,会去背离自个的信仰。既背弃了,投死便是维持人类尊严的最后方式。”

沈一凡挑得出这些言说的错处来。他维持着一种理性之光,可须得耗费庞大的气力才能免于为它所扰。与此同时,他有一种尺度,一种给自己的标准。他确信“自由”与“个人选择”的存在是正确的,然而沈一凡这么个人不该罔顾他的同胞,他的个人选择理当是参战,将他的热意泼洒出去。他不是自恃着富于勇气与情操的么,这又岂非是知行不合一,足以燃起一个文人一生的苦痛。

他未去触及的潜念是:利他于方向上是不生错的、更值当被青眼相加的;道德并非仅是种人类社会的标准,它是自宇宙爆炸始一个自生的、永恒的存在。

沈一凡的祷落了空,他不知觉地睡了过去,并没能安眠。车上下地颠了一次。他腹内空空,自我厌弃又要化作实形似地从喉管里呕出来,他恍惚地忆起像是许久前另一个悲哀的午后,忆起他一个杳无音讯的朋友。睡眼迷蒙之际,其他的人有了声响。他们捡起行囊,逐个地下车了。他将醒未醒,如同一个俑,学着步,也离了。青叶纷纷,自天而降。

他看见一棵树,并决心走过去拥着。他乖顺地阖上他的眼皮,在这无物可视、无事可念的空洞里,凭空得了三分钟的安宁、三分钟的爱情。唯一存在的世界内,尚有人言籍籍,人影幢幢,而金色的山风打另一个青晕的春野来,猎猎地逆吹向物外。没人能说一个合适的笑话,蒸去邃古与未来,碧空与邈日,铙钹与纺锤共同的忧郁。它们不作声地蹲踞,层层地筛去诗,筛去败花,筛去纠缠的线,余下乳白的一核,恰如数十亿年前盘古所劈之鸡子。便知宇宙洪荒尚且如此,人间喜哀种种,回环自然,历史之章掀去复回,又是寻常。三分钟被自时空的维度下取了来,化作墨黑的一点,飞掷在沈一凡身上。他从冥然一梦里逐层醒来,成为旧的沈一凡。他双目顿开,去察观此时此景。一切都较远古的回音更为陌生;他怔在原地,惶惶然。

这是个边郊的模样。铯城他没去过,但听名号该是个住人的所在。他想去找个人打听打听,一回身,嗡嗡行着的小巴早已重启,远在几十米之外。之前同他做过交谈的人不知在留恋着什么,探出窗外。沈一凡方欲挥展起手臂,车同人一共,已拐到一个永不再见的弯道里去。他醒转过来,这一站不过是个中途的停顿,仅有部分乘客有下车的需求。于是他又旋他的颈,想找一个同下的乘客问询。那些人也四散得八九,单一位在温吞吞地走着,沈一凡赶上前去说,“请问……”那人扫视他一眼,竟拖着行李,径自跑了。他眼前一黑,这可再是无路了。

也许是出于破罐破摔,或是更浪漫一些的心理,沈一凡心一横,不管不顾,开始向边郊里走。他原是太疲累了,睡过长长久久的一觉,因为这一切的颜色分明比他睡下之前更复朗清,已是第二日了。他大致有一整天未进过水米,周身酸痒,日子再没更新的盼头,而苦已教他尝个遍。他拖着步子机械地向前行,经由小两个钟头,景致居然愈发开阔。这时自杀的一念已在他心中有了雏形,小步地扩散着,只是仍缺失具体的规划。他这苦,不仅是来自近月的遭逢,更是来自他内部的一种激辩。对于逃离战场的负疚感始终或明或暗地存在着,这过程里,他又不断地怀疑、推翻与重建此前的大半认知;对于自我的认同感逐渐地磨灭了光迹。换言之,他具有时效性地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又是不远的一处,能望见一座矮山。他觉得这山便是为他预备的,那上头的老兄心下不忍,要许他一个风流的结局。他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那处走,他眼间所见的山,已是沉沉的他的运命,以及生活本身。

到了山麓处,沈一凡开始没什么犹疑地向上爬。只三两步,因着后座力,便跌了回去。他实在太缺这生活的经验。那满山的树的名目,他一个也叫不出。他们的市内是只种梧桐与槐树的,为了美观。他也只认得出那两样。对于这木的形态,倒是纸他看来更面善。嗳,他的书,不知有多久没再打过照面了,又想到过去的那些口口声声的理想,几乎是恍如隔世了。

沈一凡反复地绕走,意欲寻找一块平坦些的入口,便于攀爬。他身上没任何保护的装置,即便是自个要寻死,他也期望最后的时刻要更体面一些。最终他又给眷顾了,也不知是要他快些死还是好好的生——寻到了,并且远望起来像是一长段开阔的径。这其间,他始终没能停止想念他的书。他是许久没再回忆了,这番闸门洞开,是断不能自动敛起的。沈一凡是社交生活很贫瘠的人,全部的日子连不成情节丰满的一篇故事,生活里那些血色、那些华耀的织锦全部都是语言文字予他的。他总结他的阅读,也同时在梳理他这个聪明人、这个糊涂鬼、这个逃兵短暂而毫无价值的一生。

没再一、二个钟头,他来到了半山腰处。这时已是夕阳西下。自然生起的忧愁成金斑状浇落下来,这无处不在的忧愁出自名门,显赫、辉煌而富有侵占力道。沈一凡胸内块垒竟随着不自觉地融了一部分。他剩下的半程顶着熔金,脚步虚浮,闪闪烁烁地向上,暗有些指望着这路的永无尽头。更邻近山头了,他心里两种意识的劲道已然持平,却又秉着一口气,意欲对那些隐形的观众负起责任。

并没到真正的山顶,有一段中途是异常地宽大与平缓。沈一凡决心不再上登,就在此处肆情歇息。待歇息够了,也正在此处终结他的生命。他将他的双腿垂下,而上身向后仰去,维持着一种较为危险的姿势。他手边恰生长着一丛暗紫色的果子,实在饥饿了,摘过来,用嘴吹吹便吃。蜜甜的汁液自然地流开,这果实到底是庸常的,饕客再落魄的境地也没能多少地提升它的口味,然而好与更好间的落差也并非沈一凡所需,有与无之别才是搔到了痒处。他不能不重忆起过往生活里那些金贵之处。记忆里的东西勾起了他的向往,然而并不足以使得人满足,因为他正是为着那些令人沮丧的缺口而意图要死的,在全成了个盲人之前,他绝不要沦入那些反复的笑柄里去。

有了这一番过程,沈一凡的心情舒缓下来。他近乎是悠悠地续上去回忆他的人生,又想起他旧年里打算给自己留下的身后话——那一脉儿童的天真唷。他不禁微笑起来,拣了首小曲哼,名字叫国际歌的。哼了半句,意识到歌词,又牵起这无止境的哀愁。一口痰卡在咽喉里,向一边咳地吐了出去,一本此前没多久即盘点过的地下室手记倏然浮上心间。

“世界完蛋,或是我没茶喝。”这是他过去向沈方行过炫耀之事的一处。沈一凡有些抖抖索索地回想,一个幽蓝的藉口带着钻石那一类冷静的光泽闪耀着,“我说,世界完蛋吧,而我要永远有茶喝。”

而我要永远有茶喝,沈一凡念着,忆起前后文,一行泪泠泠滑下来。又念了一次,而我要永远有茶喝。

对着山喊起来,而我要永远有茶喝!

他闹一通。感到了这么许多年从未有过的欣悦、舒缓。他快乐得要升天,要去对书里书外的那些个老家伙、年轻的人喊:真理呀!真理在此处!又要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人喊:再谢您一次,再谢您一次!也谢我自家!也谢我自家!他将浸着泥浆的军服外套一角捏在手里,迎着风向前奔。他不在意这处的险要,不管不顾、狂乱地舞着他的臂、招挥、跳弄,变回儿童。被石块绊了一下,也不留神,即刻起来,对着风、石、湛青染红的天一味地说,我真是爱你们!

他后来力气尽了,拣一处,仰倒,大口喘息。下了决心:今后也不回任一处了,就在这山野里度余生。将那值得记取的丰神尽涂在叶子上。落款仍是男孩,今后我正是那位男孩。

啊,多么好。春夏季,可以去猎野兽,尽管目下还未掌握什么技法,总该会的,总该会的,不成问题。秋冬就去尝野果、野菜,我自家长得免疫力敌得过那些潜在的风险,敌不过也只是一死,来也空空,去也空空。可以再去建个屋,造工具,砍些树。可以忘掉语言,或再学门新的,兽化,约定好不猎那些新交的朋友。多么好,多么好,见鬼的战争,见鬼的集体,下地狱吧。

这SPLENDOR!这SPLENDOR OF SOLITUDE!

稍歇了会,他缓慢地起身,去追索下面的一步。他想一座木屋。想得正起兴味,倏然,沈农与杨守莲的脸孔滑过他的脑际。

他又要再落一次泪。

他向崖下探望去,仿若看见皑皑的白雪,漠漠的荒原,枣红色的马匹,一派清辉的大地。

沈一凡迎着夕照深鞠了一躬,他们两个相互氤了一片。说,

向您别了。我这今后是另一样的人。

22庄园迢遥与危险的河

在经过这么许多的事以后——自比不上那些辉煌伟大的人物在他们一生中能够经历到的,何况庄园在这一切中更像是处于旁观者的地位。然而他情感上的丰富替他做了补足,使他驰骋到一个更广阔的疆域里去,而有机会获得与那些直接的经验堪相媲美的体会——庄园仍保持着他那一分天真,那一笔招喜的浓墨重彩。同他自个过去的总结不同,他与艺术的牵连是注定的。他从前只看到了艺术单一的维度,以为那定要是博闻强识,又拥有亘古的睿智的人才做得成的事,正像文学与其他输出思想的事业。他又为它的闪光所引,单面地恋爱着艺术,感觉它是一个美好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妇人。做了一些靠近的尝试,不痛不痒地,实在也使人打不起精神。然而自他从铁国回来后,对这世事有了一分更近的领悟——也仅不过是称得上浅碟盛水的,却蓦然间发现它们的关系已是大不若前,以相当可观的速度精进着。他原来是有相当的天赋在净水瓶底搁置着,需要意识的枝条从瓶口处伸进来地交接,他不长进,这枝条始终短了一小截长度,涸着。而当它终于成长够那刻,事情自然有所更易。况且艺术的世界本也就另外地欢迎他这样的人,欢迎他这样意识得少而感知得多的人。他到底是曾有些自轻自贱了。时至今日,他也未能主观地洞察到这些真相,而只将积极的变化当作偶然的馈赠。

而那布恩的战争本身离他远了,成了一个跳水板。这是一种残酷,并非主动而是被动的。庄园意欲躲避思考战争,因为他有一颗过于善感、过于熟悉想象的心。他自己也清楚,即便再深入地窥探,也会被一种感性的藩篱所阻而无所获。换言之,庄园是个“不抵事的”。然而他过去自那战争的记忆里汲取到的养分也是已在而无法抹去的,这是种残酷的表象。残酷的源起是春和景明,是白日沧海。高悬着的日头百无聊赖地再给出一季热量,它没什么可惦恋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这种中性的存在的状态,搁好作多情的人类这一方看,便是种对于恶意的暗示。庄园成日地浸泡在自然的恶意里,即便目光灼灼,清白自矜,也有一种恶的内质,并自周身弥开。人人物物相互予着恶意,它能达到一个均衡与自我扫理的状态。一个再自然不过、不值当讽嘲的状态。

然而自战一起兴,外界的信息是断不了。忽而这一处道歉了,忽而那一处议和了,再忽而汹涌起来,没个准。

除了集钱,也像是管不上了。

并非全然不心惭,大半年前尚还兴致高涨。但正如前文所述,他有一个解释挡给自己,以作缓冲。偶然他也回想起一些边角的事情,这就避不了也把庄原带上。续下去他又要陷入另一波次的忧愁,因为他想到他与庄原两个近乎是在同一时期撇下了这档事,也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他掌着他自己的心理活动,确保自己还有一丝余地留下,尚还在念着。但他把握不了庄原的,他仅可以暗下指望着她更不脱略一些。他指望她“对得起”。

想到后一代,他便脱不开这番絮叨与多余。庄园若有更多的子嗣,便会挨个点着他们的鼻头说:唷,别掉队。这时又是另一面的艺术家。

庄园这样的笨人,思想起事来,并非弯绕更少,而恰是更多。也有的人直口直心,那是另一种粗爽的笨法,还与他不同。他时而欣悦时而忧愁,然而这人间世的敌视、恶意终是一种完全的趋势,它操纵起庄园这一类人情感的方式也正是从阴晴天儿那处习得的。整体上说,他正划向一条忧郁的河。他冥蒙地感受到异样、不适,却没有智力上的本事去寻到一个答案。

他希望清楚一切意义何在,又希望清楚在意义缺席的情况下世人当不当仍去尝试。

他实在不是个哲人的材料。他板着面孔,不将思考这事当作消遣,最终再一次地一无所获。他是又不清楚了,他正是那个无止境做着尝试的。

他是蔻丹一样的心肠,求索的是美;他是做事的人,被察观者。

忧郁生定了根了。

他往街上走,街上有音乐的痕迹,伧俗的,调子忽一下子拔高起来了,很不自觉。

他来回地巡、徜徉,感受到了自己的流动,他随着世界的流速一道徐徐地前行,他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对它有了一种熟悉与了解,他们两个不分你我,腻在一道,他们都拣着日子地说着虚话、实话,这些虚实是内部的纠葛,而他们到底又是完全真实的、确在的。这当使他欢愉,然而情绪也是内部的,他沮丧地感知到欢愉的本该健在。

庄园触到了吃水线,一勒缰绳。他决意将这些都撇清,糊涂地过活。他在这一时这一刻有了这种低估生活的决心,决心自然是不切实际的。这一日是个母本,他再之后的时时日日也注定同样是这样的形状。有人想得清的,脱开了,不惧一死,有人不去想,乐得清静。都不是庄园。

但他终究给自己匀出了这样一时半晌的空档。没什么一定要干的,就只预备走走。到头来又给他撞见可悲的一事。他撞见一个年迈的妇人携着不知哪户的儿童,与一青年擦身而过。小孩没什么君子的雏状,手一伸,掏来了青年的钱夹,又迅敏地递与老妇人。她坦然收了。庄园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反应。又走出许久,他想,若是那面的角色颠个个儿,他又有什么动作呢。心下一动,回身望过去,青年的身影成了个乌漆唛黑的点。

庄园开始回想起他。上半截是黑蓝色的布衫子,质地未见得如何好,下面是件亮红色的阴性的吊脚裤,实在是很糟糕的品位。他的脸没教人看清,然而总像是全无特色的那一类。庄园要在记忆里掘出青年贫穷的一个面目,并非有意增强自己的负疚感,只是为了令这个故事趋于丰满、极致。

他又给那人编造了一个家庭背景,说那人自小不上进,再之后家有变故,幡然悔悟。逐步成为家庭的支柱。父亲的病态一日胜近一日,经由哪个医生推荐了洋药,这厢正要去买。到了药店,发现异样。躲起来无助地哭。这一刻庄园的角色,作为那一个无动于衷的路人,切入了戏。真实的他也好大大方方地打破自己的晏宁,令情绪开闸。庄园有些解恨。这久违的家常的运命使他感到安全。他不怕被真实的负面情绪会歼,这是一个弥补。

天就这么疏朗起来了。庄园令自己的快乐构建在他人的苦痛之上。故事倒是虚的。

这次,他是真的要好好地活起来了。不想着逃,也不想着有一个“规划”,就是勤勤恳恳、按部就班地活下去。若属实有意义,也不再想。该想的是生活里美的一切,喔,风、云……他拣了几个常见的,再数不下去了。又想到人类的情感,有个庄原,或许在以后还会撞见暌隔已久的恋爱……对朱丽不挪移的思念。都在他心里头。

好事升起来了。他欲向家走去。想想,又转了个弯,要先去见见他的画展,上次去还是周日,这么许久了也不知还再来不来人。他对于硫铁之战的集资,也不知要进行到哪个时候去,自己没个准,或许又要有别的慈善需求,兴许就转了。当他想得半清楚的时候,这处的苦难较起其他处的苦难已未见得就怎样特别,仍奔着这个名目仅是因为惯性与贪懒。他或许还要考虑一下自己的生计问题,偶尔也要匀给自己一口饭食。这都是小处,再议。

邻近的街砰砰砰地响了数声,有妇人的嗓子高亢地吊起来。人们围成包围圈,没阻住作难的人。庄园向圈子里头探头探脑,不知所谓。另有其他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说,可怜唷,作孽唷,也有人借机说政事,枪早该禁了。像是有十余个人受了枪伤。他大致猜出个名目,只等明晨的报纸详说缘由。

再几步向他目的地走,感觉到不对。画展场地前也围着那么许多人,这风头早应过了。他有一种感觉,很有些预先的颤抖地拨过去。

人嗡嗡地。阳光没能好作用,落地窗上的光不分平仄。地上一捧炎炎的湖泊,庄原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倒在里面。

发生了什么事,她是再没法子知道了。庄园倒是有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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