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低她的头,尖啸的声就掠过去。也是战争的压抑与浪漫式。
“该带上的都带了?”
“该甩开的都甩了。”
一顿,她又软了心,不想纠缠于人类的冲突。就启了家常话,“你或许不信。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共情、悲哀,这些都麻了。然而我也毫不怀疑它们在我修整好后又会完好若初地重生出来,这是更可怜的地方。现在我实在想念家了。念着我的床,沙发,那些棉和那些布料。饮用水。”
“你毕竟是个孩子。”庄园由衷地说,历经了这些,他是另一番心境。他似乎能更宽广地看待了。
“滚蛋!”庄原一点听不得这个。她分明在袒露她的心意,她分明是在讨好,却不留意被刺了一刀。她并非厌憎别人叫她孩子,她并没忘了齐司世那一遭。同时,她也约束着自己:必须保留儿童时代对于世界的记忆,必须规避粗糙与一无所知,如此才能免于为儿童所欺。然而孩子在这个语境下由庄原道出来,无疑另种含义,是种极严重的指控。更何况,她始终有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她见不得庄园自己压到她头上来。居然是“教育”,谁对她担得起这二字,谁天真而灵慧呢。无疑不是庄园,他仅不过是驽钝。
她把手上拢着的几卷画向床上一掷,要扭身走。没人做任何事,她的气自然地泄去。她先是有歉意,对于庄园,接连着,没法不想到:这有什么劲呢?生活是在干嘛呢。她本以为经历即是好的,悲悯即是好的。到头来,空无一物。这空是她的能事,是她的悟。然而整个进程,整个运命,实则与她,与任何人都没什么牵连。悟也不是得,悟是苦痛,苦痛也不是得,不过是自生,是存在。
较起来,物质之存在要伟大得多。
庄园开始言语了。黑色与寂静缎子似地自庄原后身滑离。齿轮转了下,她脱不开,她仍不舍,剧重又开了场。
庄园这话是:你莫这样。拾起来,整饬整饬,我们再走。
嗳。她温驯地应了。
行囊不重,为了装庄园方得的作品,他们丢了好些个日用品。庄园自家也喟叹着,他从未这般高产。画展的事,终有着落。听到这处,庄原仍是忍不住说,你来此地的目的不正如是?庄园还是很和谦,仔仔细细地答她,说他也拿不好节奏,始终忧惧着颅内空空,没什么能切实成型的。庄原知他此言到底不虚,很诚挚,也不再多话。
车,常规渠道是订不到的。这兵荒马乱、豕突狼奔的南方。他们只好预先与一黑车说定了,以三倍的价格买了到机场这一路。车一路上温吞地走且无断地躲闪,算上司机在的车内三人,日子久了,竟也适应了这城市的背景音。囿于奇异的情势,即便路途并不久远,仍称得上舟车劳顿地,他们抵达了目的处。
再一路飞行,回了故乡。
还是有为数不少的人到了画展,庄园同战争共同作用,产生了大的引力。在心里言语,庄原要肯定他的成就:一面海,蓝得发紫,阳光反身一映,理当闪动的都闪动得异常本分。而庄园的创作里另有绝望的人类于其间挣命,他们恐惊的面容要应和着欲舞动而未得的体态;海面上反物理学浮着的枪械和家用品无疑也是处刻意的设置;绝望是画中人的,这具象的情绪并不原原本本地传递给观者。又有,人们接收得到的是美。
烟灰色的基调,一个青壮年人——不是老人或儿童,甚至不是少年。她猜测他要的共情是拐了个弯的,清高并狡狯——沿铁轨向前奔,一面有个回身的定格。表情是没什么的,脸上有几层灰。
或者是一幅云图,大致是在他们来时或离开时所乘飞机上见的景象。它不像此前庄原见过的任一幅艺术品,有种假意的讨好,或是对美丽的颂扬,而更像是她心内那卷。这图使她想起的并非这一次,而是许多年前她作为儿童经历的首次航程。登机前,她携着许多从他人那处掠来的异想。她已经能比较得体地处理自身与新鲜感间的关系,所以当时绝非仅是好信的天性,而更是对于美的期待使她有了种错觉……那些个丑陋的阡陌交错,那些个塑料质感的建筑颜色……后来证明,即便是一些想象里最动荡、最壮丽的,它们的存在也不过是在言说万物终究要失落,这是它们的属性。而生活的本质是孤独,是不起劲,与它建立起和平的努力,是怠慢了自家,是自愿沦为一个更称不上好的人。她几乎被庄园感动了,为着他这罕见的精准的摹状。
画展的宣传是“为了苦难”,招贴的下方一个可供捐款的帐户号码。
媒体来了……为数不少。熟面孔,艺术家、批评家、名流、其他附庸风雅、在意这永恒的苦难的人也一并聚全了。庄原从前并不如何关心庄园的工作,对于他的影响力所知的也不确切。这轮望着他在众人前拘谨的情态,虽惊讶但也了然了,这阵仗并非是种常态。
她正听见庄园说:“你们来……并非为了我,或许你们要接下去说,嗳,也并非为了艺术……这是不对的,不是为了我,但为了人类的苦难,也是为了这持恒的艺术。我总是啰嗦,忧惧着人们私下的腹诽,所以又要把我想的前提说出来:毕竟是都在反战的。你们或许又要说,这个当口,即便这展与艺术家的虚招子属实有什么牵连,也不该道出来。但若那般,就违背了我最初的愿景。具体的,我空口白牙地也就不解释,你们心里植下这个概念,不同意的,也不必说势同水火,就要即刻转身走。因为怎么着……这钱的用途仅有唯一之解。你们自己心内定……其余的……其余的,我是个创作者,我的话都在我的作品里,再需要旁的解释就是失败。你们看吧,希望你们喜欢,不然也没招,我并不大认识你们。听说过,不认识。”
是,你的艺术好了些,话还不利索。庄原大致笑了下,心里说。
最后集到的数目,不在庄原的想象之内。最主要的部分来自当日的画展之外,被媒体所影响到的一众。批评之音占据了另一半,但庄园把世界一隔,并没实在地消受这喧嚣。
庄原自己的日子凝住了。她暂成了个伪造的青年,像旧日的都被完好地锁了,安睡上许久,待着某日的外界力量前来激活。她的课,赖掉了。直至今日今时。庄园的事多,几次想同她说说,或是要强来,迫着她去上课,强不过自己的本性,终是未果。
和她的父亲一样,庄原没自过去几个月的经历里拔出身来。头几个青天白日里,她不动声色。免不了有人来油腻地问询,说,庄原,庄原,您这番同大画家去趟战区,灵魂有所升华否。她也能应,嗳,升华了,战争是够可怖的。那一方自这儿仿若听到了自个的心音,心意满足、有所得地走了。她在原地,望见人的背影,没笑亦无低叹,怔忡着。夤夜一来,她就又无可避免地想到铁国,想起沦陷区的样子。她亲眼见了一些死掉的人,庄园存了柔软的心思,给她选项,问,要见么,她说见。那几人死状并不过于狰狞,是被枪击。她沉默地看一会,猛落了泪。这情绪在一初即不是纯粹的质地,历经数日的稀释,终导向了更展现人类智慧、更弱化道德追求的境地。它于深夜悄然同温柔地叩窗,与庄原四目相对,两厢无话。庄原开始思考她自己,开始思考最好、最恰如其分的孤独。
逐天地,再有人同她说点什么关于灾难的,她只摆摆手,不掩饰她的疲惫。
庄园罕有地开始努力,没日没夜。他创作,多数是与这战争不相干的,然而创造出了,也只是都投入到义卖里。是方式,不是目的,是催化,不是答案。庄原能够理解他,他与她自己选择了不同的东西。落到她这处,一切皆成了更消极与更无价值的。她在几个孤独的闪念里想到死亡,铁国人和她自己的。她的梦想,她的生活与爱情都很淡了,她毫无特长,没有文艺上的追求,没有以一己之力改变任何事的欲念,没有托付的必要;她当下的人生失了哪怕一笔的浓墨重彩,并遽然想到自己除对于自由的坚定外,没有过任何切实的信条。与铁国有关的一切皆是齐司世那处来的,后又从庄园接手,她关心么?不会有对于自我的兴趣更大。生的意义就此在人心里迸出个烁金的疑窦。那么,死亡呢。思考的间隙里,它极自然地浮起来。即刻禁了这一切,令可能的诗,候着的污水河永远地现不出它们的行踪,不再探得出兽样的角,不稀罕可能性,不稀罕未知。因为以人既有的脑力即可探知,她此生不会再有什么事发生,而称得上是绝伦的了,这人间世里,也不会再产出什么新鲜的玩意,一切都不过是在回环往复,她足能够使着一些旧时的人的故事,使着历史的边角料,来为她自己拼凑出过往、当下与所有的远方。总也算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然而终结本身又怎样才能从她的感性中抽离开来呢。若但凡还存了些负气、向往美感的心思,就替生的无意义证了伪。作为个体,她有必要主动地去终结么,有必要勉力去作个“看得清”的人么。她何必要否定这庸庸碌碌,何必要违逆。携着偶然的思考的证据,观望着全局,背离自己的命运……这也是无趣呀。她该对着上面的人说,你乐意,那么就随你乐意吧。你断你定,而我,吃、喝。
这样,她挨过了,重活了来。她想与任光、李时一和景井说,嗳,你们可真不对,再清清易易地回到几月前,对着四散的人道,而你们,莫要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