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熹感到是他自己在变得危险了。
他看每个在自己面前晃过的硫酸国人都会本能地反起一层厌憎之情。本不该如此的,这是太像失败者的表现。他的自我缩得厉害,开始对每则对于铁国的恶性攻击都感同身受。
他也敏感得足够令自己腻烦。他在宿舍读着一本差劲的书,讲的是一个女英雄如何买不起一块面包的故事。那是他刚刚开始读它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它如此的糟糕以至于倾得摧他一夜的好心情。窗外很远的地方燃着烟花,它们的爆裂声时断时续,恼人得像****。顾熹呼吸急重地读着“她光洁的面庞有如皎月,品格高贵得正像一位雄性战士。这样一个伟人物,却有七七四十九天没有吃上一口饭了。这是为什么?我们想,总会有人知道答案。”一类的句子,蓦地听到,好似正在他的周遭,有另一个尖利的喘息声。这是傍晚时分,齐今望和张京都不在寝室,是谁呢。他觉得那喘息声带着体温,很亲近,在这独处的夜,是种恰到好处的陪伴。之后他很快地发现了,这声音只是焰火划破长空前的短促的呼吸,与他自己的喘气频率一致,之前未被关照而已。多么让人沮丧,伪唯物主义者信任了伪玄学,却竟然也失望了,顾熹闭起他的眼睛,好似条假犬。
有一曲谣,唱的是,“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噢,日头底下没有新鲜事”放焰火的人没能唱,这是没风致的东西,缺失韵律感。顾熹脑筋上吹、拉、弹、唱,铁国民歌,农民才会。顾老太太从前便会。
顾熹有些明白自己在避。与铁国联络现时已成了有些困难的事了,但并未严重到能马上驱着人去做什么改变的地步。他家人呆的那处,是个小城,安全的,也许战争结束前都波及不到,他这样想。
但他也清楚,战火烧得够久了。铁国南方的情状,硫酸国这边的几个频道也在播。每天都有人死去,不多,但每天都有人死去。他父母与他通电话,除了关照,也说了被这里的官员查访的事情。“你既还是个孩子,又归外地系统统管,他们也说就不必麻烦了。我们是已被盘询一轮了。”
哦,还是个孩子,要被特别关照或忽视,老些的就没必要了。老的没有希望,要被凄凄冷冷地丢在一边。顾熹想到他父母在照管老家人一事上的无能与无意,感到很难原谅。他也应该很难原谅自己,但他不忍心。联络的机会受限了,他却没有表现得更殷切,偶尔甚至会错过一些通讯时机。成人太讨厌,他想什么都不想,难过也不难过,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处理。
他将书一砸,“滚你妈了个逼的战斗英雄,”他说,“滚你妈了个逼。”
然后自己哈哈地笑起来。并不是不疯魔不成活或癫住的笑,而是一种有所指向、俗腻的笑。
他现在多么地憎恨硫酸国的人啊。他觉得他们讪笑的面庞都各有深意,他们时时刻刻指望着榨出些什么,他们分分秒秒准备携着帕子从车祸现场一哄而散。他觉得他们排外,他想他怎么才恍然大悟呢,他早悟了,那怎么能够才形诸言语呢,酸国人若不排外,他这么多年都在刻意隐什么。
他就得想想从前。想想从前,他穿戴齐整,行止得当,有文才却并不主动地展示,非要待到旁人一催再催了,才假装红涨着脸交代。他这样人的幼年时代,正该被天真而蒙昧的同龄看高,却又为什么被作弄、欺辱呢。他升至高一级的学校,后来的人又怎么安分了呢,开始平平常常地对待他这一再无心思表现得聪明的人。变量是什么。
并非年龄,并非地域,那样大的落差,就得是因为他停止宣布自己是铁国人了,就得。
顾熹紧抱着他的结论,呜呜地,哭不出来。他的背脊起伏着,像突然变成了某个壮汉,但胸腹处还是瘪着的,像突然变成了他自己。
因为就在这一个时刻,他前所未有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这里不是他的地方。这大城市,这些被盘剥的灵魂,这看似无尽的欢笑与霎时的冷寂,都不属于这个人。但是他的家乡,那个小城,那个浓稠的,粗鄙的,有轮终古常新的月的地方,也不是他的。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就这个世界,而另一方却没什么能供给他的,没什么社群,荣耀,食物,甚至生命满足得了他。他进行的始终是场勤勤恳恳的单恋,巴望着世异时移,他能拥有一个温柔的回吻。可没有,他太小了,太足以什么都不是了,他的恶只能丰富一个群落的恶,他的好亦是撼树的蚍蜉。世界那张丰厚柔软的唇傲慢地闭着,她给了金黄的麦田,给了棉白的云,给了铁,给了经济法则,给了无休止的斗争,她给的够多了,可顾熹求索的只是那样一个吻呀,一个诗性的,充满爱意的……
他觉得自己体内有无尽的自由的灵,他觉得自己就是没必要同其他的一切人一样。他有可能是个鄙陋的伟人,他有可能是另一个物种的错胎。可在目下的窄情景内,他的存在又是如此的无意义,他感到自己奉出的足够多,可一个“合理”的“寻常”的世界却自他这一无所获。
十九年是足够久了,他的耐心被这漫漫的时光耗得所余无几,而永恒性的绝望逐步地攀附而来。他的国家正被他寄居的地方攻打,他最在意的人生活在危情中,可这些在这个瞬间统统变得如同历史课本上的词句,让顾熹于时光另一侧缄默地观望,不为所动。他曾经渴念以俗务来满足自我,几乎是一年前也是这般期待,难以说是这场战争切实地激发了他的什么,可他开蒙那个瞬间就影影绰绰地明白他始终是这样的人,无论之前的人生他怎样地遮蔽了真相,当它一旦裸裎,一切就再无回望的可能。想到这些,总结至此,他甚至做不好像从前一样的一个讥诮的神情,而仅能维持一副最轻易地维持的,潦倒的面容。
此刻的顾熹是非理性的,也因此他只能够意识到自身理性的一面。他的非理性呈现于他尚怀有些许报复与些许自救的心思,是一个真正的绝望者不会产生的。他如此的悲观,可他以为乐观者是更不堪的存在,是一个无知与不自省的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
他用一种全新的察观者的目光凝睇着相继回寝的齐今望与张京。这两个酸国人,这两个冷漠者,这两个犯罪者。这两个无数人类的缩影。
张京注意到他没做掩饰的视线。笑着问,嘿,看什么。思春?
不思春。顾熹笑着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