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刚刚吃过晚饭,年轻人就被叫了出去,一直到犯人们都睡下之后,他才回到号子里。
他轻轻地走到自己的铺位上,刚要脱衣躺下,小晶翻过身来,悄悄问道:“提审啦?”
“嗯。……你怎么还没睡?”年轻人说着躺了下来。
“我在等您。”小晶眨了眨他那双大眼睛,然后抬起身子,用胳膊肘支在铺板上,两只手托着腮帮,“叔叔,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是什么犯……”
“什么犯?”
“‘反革命’。”小晶的回答胸有成竹。
年轻人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猜就是。因为您跟别的犯人不一样:像那个老犯人吧,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准是个老流氓!”
“可是,反革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呀……”年轻人不无感慨地说。
“不对!”小晶的语气是那样肯定,“有好多‘反革命’,都不是坏家伙。我就是‘反革命’,我弟弟、我爸爸也是‘反革命’,还有我妈妈……可我们都不是坏人呀!”
“对!说得太好了……”一个年幼的孩子竟然说出了成年人的心里话!年轻人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没有想到,这可怜的孩子居然和他一样,有着相似的遭遇;也和他一样,对自己的遭遇有着相同的看法!
接着,孩子就向年轻人娓娓地叙述了他们入狱的经过。
这是孩子们的爸爸被当成“反革命”抓走以后发生的事。
一天上午,小晶在家里接到学校里的通知:马上去学校集合,参加一个批斗“走资派”的大会。他匆匆忙忙要走,忽然想起语录本没带,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他有点急了——按照规定,不带语录本是不准进校门的。因为进校门首先要进行“祝福”,要“请示汇报”,到了会场上还要高呼一连串的口号……所有这些活动哪一样也离不开语录本。
正在为难之际,弟弟小莹从院子外面进来,边走边模仿着时下人们流行的动作,把一本语录本高举过头,有节奏地晃动着,嘴里还振振有词:“……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小晶过去一看,弟弟拿的正是他的语录本:“快给我!”
“不给。我还要‘天天读’呢。”
眼看集合的时间就要到了,小莹还是不给。小晶无法,只好去夺。夺来夺去,语录本掉在地上。两人又同时去抢。结果,语录本中的几页纸被撕坏了,这几页之中偏偏就有一张领袖像。
更为凑巧的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街道革委会新上任的朱主任。以前,她和孩子家的关系,别提有多好,孩子们都叫她“朱姨”。孩子们的爸爸出事以后,她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但自己“大胆揭发检举”了爸爸的很多“问题”,还每天来动员孩子们的妈妈也这样做。妈妈每次都斩钉截铁地回答她:“孩子他爸脚正不怕鞋歪,你甭想往他脸上抹黑!”“想捞稻草,门儿也没有!”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肯罢休,照旧死乞白赖地往小晶家里跑。此时,她就像往常一样跨进了小晶家的大门。没有想到,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欣喜若狂,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装作没事的样子,假情假意地安慰两个孩子说:“嗨,撕就撕了吧,反正也不是故意的。这事得亏是你朱姨看见了,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呀,可就不得了啦……这么着,把语录本给我,我去给你们换一本新的……”说完拿着语录本走了。
不用说,当天下午就大祸临头了。街道和学校都来了人,要把他俩带走。妈妈一听就急了:“你们凭什么带走我的孩子?”
“凭什么?去问问你的宝贝儿子!”一个红卫兵头头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说。
妈妈向小晶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和弟弟抢语录本,把语录本撕坏了……”小晶实话实说。
“你不会让着他一点?”
“我急着上学校要用……”
妈妈把目光转向红卫兵头头:“就为这点小事?”
“小事?撕毁语录本是小事?撕毁领袖像是小事?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
“别胡乱上纲上线好不好?孩子不小心……”
“不小心就撕语录本,就撕领袖像?你再包庇反革命,连你一起带走!”
“走就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两个孩子怎么样!”
红卫兵们把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一起带到了街道革委会。
革委会里,朱主任早已严阵以待,她的办公室里坐了一大圈人,都是为她站脚助威的。妈妈和她的孩子在屋子中间刚刚站定,朱主任就来了个先声夺人:
“哟,孩子他妈,我们没有邀请你啊,你怎么不请自来?是不是觉得你们家反革命分子还不够多呀,想再凑上一个?”
“姓朱的,你的忘性还真不小啊!”妈妈义正词严地申斥朱主任,“忘了孩子他爸还在台上的时候,你天天往我们家里跑,都快把我们家的门槛踢破了?要是我们家的人都是反革命的话,那你呢?——你就是反革命的应声虫、跟屁虫!”
妈妈的话音刚一停,小晶就接过话茬:“朱姨的忘性就是不小。上午她明明告诉我们说:嗨,撕了就撕了吧,反正又不是故意的;还说,朱姨给你们换一本新的……”
“我……我什么时候说的……我,我什么时候上你们家了……我,我……”朱主任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但她毕竟不是一般之人,没用一分钟便恢复了镇定,凶相毕露地指着妈妈和孩子们,“你们这个反革命的家庭,实在是太猖狂了!到了这个地步,不但不低头认罪,老老实实交代你们家的问题,反而血口喷人,栽赃诬陷革命派……你们这样做,绝没有好下场!”
朱主任的话音刚一停,屋子里就响起一片口号声:
“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走资派!”
“打倒反革命的狗崽子!”
“阶级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就这样,朱主任他们硬是不由分说地把妈妈赶回了家,却把兄弟俩扣下来,又是办学习班,又是开批斗会,强迫两个孩子交代犯罪动机,也就是说非要让孩子俩交代,谁是教唆和指使他们的“幕后黑手”。这“幕后黑手”实际上指的就是孩子俩的爸爸……
说到这里,年轻人像是觉察到一点什么,便问小晶:“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薛致远。”
“薛致远”,这个名字太响亮了!在这座城市里,恐怕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名字曾频繁地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大字报、大标语上面提到的这个名字不是倒着写,就是被打上红叉叉。薛致远,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中,是最先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据说,他这么年轻就当上了西北地区最大的厂矿企业的第一把手,就是因为他是“刘邓”黑司令部里面的人,当年他还和党内头号“走资派”一起吃过饭合过影……在头号“走资派”被打倒之后,他既不检举揭发“黑司令”的罪行,也不坦白交代自己的问题……
小晶一说出爸爸的名字,年轻人就明白了:原来姓朱的一伙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要借孩子俩所谓的“犯罪事实”,追查他们“犯罪”后面的“政治背景”,把矛头直接指向孩子俩的父亲——薛致远……怪不得他们对这两个孩子穷追不舍!看来,兄弟俩如果不承认他们这样做是“黑爸爸”教唆的结果就休想过关……
他们批斗两个孩子,还要拽上孩子们的妈妈,让她做“陪斗”。
因为爸爸被关押,妈妈的身体已经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但她硬挺着没有倒下;这次孩子们的事出来,她却实在有点扛不住了——要是这两个孩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日后如何向她的丈夫做交代?所以那天一从街道革委会回来,她就在床上躺下了。一连几天,她是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未喝,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那些人还硬要把妈妈从病床上拖下来,说是“勒令”她去参加批斗会。妈妈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过,她连站都站不起来,哪里还走得了路?那些人就连推带搡,连拖带拽,甚至连头发都给扯掉了不少,妈妈疼得直叫,有个坏蛋说:“掉几根头发就穷叫唤,干脆剃光算了!”就连剃带拔,把妈妈弄成了光头……
小晶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连声调也变了:
“……有一次批斗我们俩,妈妈因为低头弯腰时间太长,实在受不了了,她抬起身子,想伸伸腰,一个坏蛋走过来,照着妈妈后腰就是一拳,妈妈冷不防一头栽倒在地,另一个坏蛋过来又踢上几脚,还说:‘妈的,还想装死!’还有一个坏蛋说:‘死了才好,又少了一个反革命!’我俩看妈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冲过去,扑在妈妈身上大声哭起来:‘妈妈,妈妈!……您不能死,您千万不能死呀!……’”
说到这儿,孩子已是泣不成声。但是,在这个没有一点自由的牢房里,他还要竭力地压抑着自己,不敢放声哭出来!
年轻人恨得圆睁双眼,把牙咬得格崩格崩地响:“******,这,这都是人干的事情吗?”
“这——都是——人干的——事情吗?!”号子里发出了低沉的回音。
接着,他攥紧拳头,狠狠地朝着身边的铺板,猛地砸下去,几个已经熟睡的犯人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不知牢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