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了。”我对它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够说出这一句话，但我听见我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
站在高耸的城墙之前，我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表的情感，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迷茫。长安的护城河很宽，河水却并不比杨村的溪流清澈多少，恐怕是因为堆满了尸首的缘故，总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散发在干燥的空气中。我挤入其中，穿过大开的城门，进入城内。
堆满尸体的城门口，让我的双脚沾满血污。
抵达外城，遍地的珍宝让我目不暇接，但车水马龙的景象却是没有太多的哄闹，那些精美的房子的檐角十分精致，尽管我并没有认出雕的是什么东西，但是这种东西十分赏心悦目。
遍地穿着华美服饰的腐臭的尸体散发出的奇怪味道，他们安静的长眠，在这个本该哄闹的街市。苍蝇乱舞，飞鸦遮云。那遍地的残砖碎瓦，那碎落在地上的檐角，我依稀能辨别出，这里是长安。
我想起陈举人口中的雕梁画栋，满目风光，或许，易牙也想见见这一片天地吧……
我面无表情的走向尽头，直到回望的时候再也无法见到城墙的轮廓，直到一抬头便见到天际的那抹残阳。
我一身的布衣早已破损，仅剩的一双草鞋早已磨损殆尽，包裹里水袋空空如也，浑身上下更是连一文钱也不见。
我已经是脏兮兮的样子，因为那些黑泥早已结块，那些黄土又沾满我的身体。即便如此长安人还是如传说的那一般热情，对于这样的我，那位素未相识而且年逾花甲的老者却依然愿意接受我的请求——仅仅讨一杯水的请求。
老者将我迎入屋内，并且斟了一杯热茶。
“年轻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老人问道。
我望着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庞，那一道道如同刀刻般的痕迹，那一张满是沧桑的容貌，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想看看它的美好，然后……”
窗外，是那天际的一抹明光。
然后，是什么呢？
我仰首笑了一声，然后泪终于划过沾满污垢的面颊。
老人静默地看着我，也笑了一声。
“美好么？哈……哈哈……”
然后，他告诉我，他全家人死在乱军入城后，除了他自己。
“对，他就这么被砍下了脑袋……”
“他们看我没有办法反抗，也没有利用价值，才让我继续待在这里……”
零碎的言语，却让我……
“我出生在这里，我一辈子都在这里，所以……我想看看……这个时代的落幕。”他最后是这么说的，这是他的故事，他哽咽着，说完了。
我看着老人清瘦的背影，又望向门外的残砖烂瓦，用尚存一丝气力的右臂撑着身子艰难地站起。
我不知道老人原本的身份，他或许曾经是个大官，或许曾经只是个平民，又或许曾经是个王公贵族，而现在，我只知道，他在哭泣。
至少，我能感受到他的彻骨的哀伤。
至少，我是在长安看着他满面泪流。
尽管这看起来并不像是我心中的高贵的圣地，但我很清楚，梦想的终点已经抵达。更多的迷茫消散，我无语凝噎。
“长安……”
我走出门外，没有通明的灯火，只有破碎的残砖烂瓦中几间小小民居中的暗淡烛光。
曾经的繁华啊……曾经长安的繁华啊……
人间天堂？人间地狱？
易牙为什么会对我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卢平一而再，再而三问我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
那些人，不是劫匪，外族叛乱，安禄山兵入长安……
老人告诉我很多，我知道了很多。
陈举人，恐怕也想不到吧……原来，在他归来后不久，渔阳便叛乱了。
“原来……长安已经毁灭了么？”我望着无边的黑夜，点点的星火闪耀。
“你看见它的美好了么？年轻人？”老人站在我背后，问道。
“它一直很美好。”我说。
“你不失望么？你见到的已经是这样的灰烬。”老人的语气中存在着浓浓的疑问，他会不会认为是我疯了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算是正常。
“我朋友告诉过我，‘无论如何抉择，都不要后悔’。”我平静地看着惊异的老人，轻声说道：“至少，我已经走过来，无论如何失望，无论如何痛苦，无论做出何种牺牲，我都已经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城池，世界上最繁华的所在。”
我看着老人呆住的样子。
扬声大笑。
我后悔么？
可是，你们看到了么？
这条路，我已经抵达终点了。
“它依旧是美好的，我见到的长安，无论如何，都是美好的。”我笑着对老人说道，说着，我的泪却再次流下。
滴在地上，散开，散开在长安。
我，抵达终点了。
黑鸦鸣叫，融入夜色，我又看见那一轮明媚的圆月，它是多么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