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好甫的父亲是前四川制置使陈隆之,他的母亲是理宗皇帝的女儿:按理说,这样出生时便手执玉如意的人物,和钓鱼城半点瓜葛都不该有。可是他十六岁时,成都陷落,他的父亲被杀。多亏了杜攸救他突围,带他藏入灵泉山里。
我面前这个人,杜岷,他就是杜攸的儿子。这世上也就只有他敢于称陈好甫为兄弟,这并不是示亲近,他们本就是亲兄弟,他们一起在灵泉山中度过了少年时光。我敬畏陈好甫,他看我的眼神,总有不满、失望和责备;可当他把脑袋偏向杜岷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像是镀了金子,那里面是兄弟间才会有的信任和温暖,断然不会投在别人身上。
但是那个时候,也就是陈好甫第一次来到钓鱼城的时候,在城中的人们看来,杨厥才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陈好甫只是个野人,哪怕他头顶是皇亲贵胄的光环,哪怕他满心都是愤怒和勇气。
那是十二月二十日,离正月已经不远了。忽然有斥候给我的父亲寄来书信,说有人自称陈隆之的次子、当今皇帝的外孙,他认得王坚和张钰,而且还知道许多事情,不似冒充。这个年轻人是个急性子,二十二日就要来钓鱼城。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陈好甫的情形。那时我还只有八岁,夹杂在人群里,踮起脚观望。陈好甫穿着布衣,肩上挽五尺长弓,身下的马儿低垂脑袋,没有一点精神。他的随从披着破烂的锁甲,佩着山间强盗惯用的短刀。这怎么会是人们传说的皇孙将军,这简直是被抓回来的匪类。我原想,这该是个英俊少年,也许能比得上我父亲;可细看就失望了:他那颇经风霜的脸上,还有几条细细的伤痕;短须在颌下无精打采地低伏着,和他的颓丧神情很般配;这个人就像是个老樵夫,在他身上一点青年英气也找不到。
陈好甫一语不发地走进子规堂,甚至还没有更衣,王坚、张钰、杨厥在那儿等他。王坚和好甫分坐榻左右。好甫向王坚讲起了这两年的艰苦:他带着数百壮士,数次袭扰成都,遇有不利则退回灵泉山间,虽然也曾小胜,但是士兵却越来越少,现在已不能再战。两年的事情,好甫前后就交待这样两三句话。
“那你就留在钓鱼城罢!”王坚的语气几乎带着恳求,他还在端详着好甫。这个年轻人的大好年华,耗费在了荒凉破碎的边陲山林;十年前相见时,他还是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面若白玉,举止文雅;而现在,却犹如久在山间的樵夫,荆棘在他的脸上留下伤痕,粗野的同伴使他完全忘却了庙堂礼仪。
“我正月前便要离开,”好甫压根忽略了王坚的邀请,“叔父,我要向你借兵。”
“你还要回到灵泉山里,当游击将军么?”
“不,野兽与伍,东躲西藏,胜不能守其地,败则子弟尽失,不是英雄所为。我思前想后,要夺回西川,非有大军不可。”
王坚已经猜得七八分了,他沉吟不语,半晌才问,有大军又如何?
“若您遣一名将军,率领步军一两万人,攻下资州,制敌于沱水;予我五千马军,自云顶山出发,走小路奇袭;不消三月,便可夺回成都。我擘画周详,都在此图之上。”
“成都?!”张钰听罢,目瞪口呆,睁大双眼望着王坚。
好甫随即展开一卷地图,上面用纤细的小篆标注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地名。
王坚长叹道:“好甫!你这些年一定经过成都了,你就不曾看见么!千里沃野,俱已烧成白地;百万黎庶,尽皆化作白骨。纵使你计划成功,夺下成都,没有地势可以倚靠,没有粮食可供军实,这是要把数万将士性命白白断送!”
“那么,你召集流亡至此的士兵们,问问他们,愿意战死在故乡,还是老死在这里。”
“不,不,你的计略太险,绝不能用。再说,我只听你外祖父的诏令,那就是坚守此地,拱卫重庆。”
“当年你拒绝我父亲的求援时,也是这些说辞吧。”
王坚愕然,这或许是好甫的信口一句,却恰好说中。他骤然起身,拿起桌上的地图便重重地砸向好甫,向他吼道:“须知我是军中主帅!你要么留下来效力,要么自己去寻死!我虽然老迈无用,却也轮不到公子哥儿来使唤!”
好甫捡起地图,昂然离开。
王坚觉得鼻子发酸,他回头看着张钰,似乎想为刚才的暴怒找个借口:“他想做岳武穆。可我是秦桧么!”
“他还是个年轻人,哪里识得军国大体,不过是一时血气上扬。”张钰道。
“不,他会再募兵西进的。”王坚肯定地说,“他干得出这样的事。”
“那便只好致书朝中,须让他母亲知道,不是我们让他去送死的。”杨厥道。
王坚默然,斜倚坐榻。暴怒很快地离开了,现在是后悔在占据他。年轻人正站在莽撞赴死的悬崖边上,他却狠狠推了一把。
“那就让他走,对,且不管他。”王坚自言自语道,“不消几个月,我就会收到一个木匣,里面放着他的脑袋;我们会在忠义祠给他一个位置,还会找个好地方埋他的头颅。”
“不错。”张钰说,“那也算我们对得起他。”
王坚摇头道:“可是碑文上怎么写呢?就说他赤胆忠心,不顾命地要去收复河山,我们却作壁上观,和朝中那些官老爷们一样眼看他只身犯险?还是写道,他是个一介莽夫,不识时务,贸然弄险,死不足惜?”
“老天哪!我如何能坐视!”王坚顷刻间便做了决定:“我会给他借兵,我还会让你去进攻资州,我会给他士兵,战马,兵器盔甲,还有粮食;但是,这都要等三月开春,我不管他什么时候去发疯找死,晚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