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中没长时间，众人就感觉到改善伙食质量的迫切性。食堂的饭菜在军训那几天是最好的，主要原因是那些天很多家长都要来学校探望孩子，食堂为了迷惑家长，忍辱负重地用心做了几天好饭。结果刚一开学，一中的伙食质量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叶落归根。食堂是以佛学院的标准建立的，除了偶尔菜里会有少许苍蝇肉之外，其余肉类均比较少见，因此，全校范围内就属食堂的绿化率最高。在食堂逛一圈，看看以哪种蔬菜为原料做的菜最多，便可大致了解如今市面上什么蔬菜最便宜，由于忻平当地土豆价格低廉，所以食常里的饭菜离不开土豆，土豆丝，土豆片，土豆丁，土豆条……这大概可勾勒出一中的食谱来。人们常常不幸买到几天前的旧馒头，啃起来又硬又冷，正是食堂负责人心肠最佳写照；粥虽然名义是粥，但显然与粥的关系疏远，与白开水血缘更近。总之，忻平一中的厨师们掌握了将饭菜做得难吃的全部技巧。这样的伙食当然会引起民愤，可惜民愤有时候是民粪——校领导视民意为粪土，逼急了，也曾承诺近期内立马对食堂进行整顿，伙食质量会得到改善；学生们以为学校一诺千金，期盼着伙食质量能提高，学校当然深知一诺千金，但双方在对一诺千金的理解上面出现了分歧，学校的理解是：履行承诺的话要花不少钱，学生们吃饭有油水了，学校怎么捞油水？所以改善伙食之事到头来是一句空话。
这天我同大旗出去改善伙食。校门向北走有一条小吃街，各种小吃的摊位以及大小的店面汇集于此。这条小吃街主要的客源是附近忻平一中以及一所初中的学生，那几年生意非常红火，可后来忻平一中实行了军事化管理，当然，更准确的叫法是监狱化管理，主要做法就是平日里限制学生的人身自由，非休息日不得外出。小吃街由此失掉大半客源，生意一落千丈。不过这天是休息日——一中的休息日珍贵的能申报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学生们倾巢而出，整条街热闹非凡。我俩找了一家外貌干净的饭店，看这饭店的招牌就知道店主深具革命浪漫主义情怀，小小的店面就敢叫大酒店。进去找位子坐下，服务员一过来，我俩食欲立时减了大半，这人脸上先无的黑与后天的黑相互交织着，唯有牙齿颜色可证明自己是黄种人，再瞧她手，这人一定不会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指甲里的黑比夜的黑更加浓重，该是在夜里也能分辨出来。人们常讲秀色可餐，这话错了，该是陋色可餐，否则我也不会一下感觉胃口缩小。可屁股已经坐在板凳上，不好意思再另觅他处，只好眼见不见为净了。
我和大旗约好两人轮流请客，这次轮到他请客，于是礼貌性地让大旗点菜，大旗毫不推辞，一口气点了几个肉菜。我悄然想起上次大旗请自己时点的都是素菜，还宣扬了半天吃蔬菜对身体好的理论，问说：“你上次不说自己喜欢吃菜么？”
马大旗实际上是“披着羊皮的狼”，上次因为要自己掏腰包，而素菜价格便宜，所上披上羊皮伪装成食草动物。但他本来是食肉动物，所以一遇他人请客，他便原相毕露。足见吝啬的含义不仅是舍不得花自己的钱，更大的特征是舍得花别人的钱。大旗被这问题问到两难，说自己喜欢吃肉吧，明显与上次言论相悖，可坚持说喜欢吃素吧，这点了一桌子肉如何解释？突然间灵机一动，诚恳地答道：“我本身乐意吃素，但我见你上次光吃菜不太尽兴，觉得你没吃饱，所以今天点肉菜，让你吃好。”
我挨了宰还欠了人情，不好再说什么，把话题移向别处，大旗边聊天边向窗外瞧，他进饭店从来要选靠窗户的位置，为的是自己能有那么一两个路过的熟人能看到自己，自己优雅的吃饭姿态便可照告他们：“我多富裕！能有闲钱来下馆子吃饭！”今天他见着不少认识的人从饭店外经过，兴奋地向外边挥手显示自己存在，顿时觉得面子成倍地增长。
我俩边吃边聊，大旗对混混生活身体不能至心向往之，常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威风八面的黑社会老大。庄子有个典故说他睡觉时梦到自己变为蝴蝶，醒来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庄周还是蝴蝶，马大旗的做人境界直逼这位古代圣贤，他成天沉浸在自己的混混美梦当中，竟也把别的混混的事迹当成自己的对外宣扬，分不清自己是马大旗还是真的混混。大旗开始时讲述自己在初中时的传奇故事，比如什么以一敌三啦，什么与别的班火拼啦，讲过之后，又将视角移向其他校园，讲起其他学校里的混混们来。他介绍二中学生老大的事迹，完了感叹一句，“这么长时间没见，自己本该去见见老朋友的，”言语间仿佛两人熟的快要焦掉；又说某技校的学生老大真是讨厌——用的是女人向人撒娇时的骂：“你好讨厌”的语气——说：“总是要找我喝酒，比酒量，他能喝过我么！我外号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倒！”他给别人说这些事情时其实暗含着一道证明题，条件一是二中老大是自己的朋友，条件二是技校老大常请自己喝酒，依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定理，最后证明出的结论是大旗自己也是江湖大哥之一。我不知究竟，越听越敬畏，大旗十分地受用，末了，又一脸神秘地要我保守秘密：“今天说的你都别对外人讲啊，我怕到时候来有人找我，拜托我去平事儿，我现在很少打架了。”要人保守秘密，一般的用意有二，其一表示事情机密，其二是要暗示对方自己与他关系好，机密的事情只对对方讲，于大旗来讲还有其三，可以确保自己的信口开河不被戳穿。
大旗意犹未尽地讲完后，忽然冒出一句：“你准备找女朋友吗？”我连连摇头。忻平一中的校规应当是参考古代礼教制订的，对于男女关系的规定极严，校领导恨不能在校规里添上“欲上一中，必先自宫”的条款，把男生全部阉割掉以绝后患。大旗誓死要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说：“我觉得我该找个对象了，我在初中时候女朋友好多，现在没个女生在身边，好没面子。”又说：“你觉得我帅不帅？”我仔细看他一眼，不忍打击他，说：“你去照照镜子就知道了，还用问我。”这下巧妙地把打击他的责任推给了镜子。大旗说：“我长得应当算是帅的吧，而且我这种痞子的气质女生应该都喜欢，你看那些青春偶像剧里面，我这种坏坏的男生最受欢迎。”大旗的自信其实并不难理解：美人从自己的美中找瑕疵，越找越不自信，丑人从自己的丑中找美丽，越找越自信。我秉承人大代表的作风，立马投赞成票，说：“是啊，是啊”。
医学上有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叫作“被害妄想症”，而大旗最近患上了与此类似的病，可称之为“被爱妄想症”，症状的表现是假使有女生多看了自己几眼，那么便是对自己有好感；若是还对自己多讲了几句话，那么应该是喜欢自己无疑了；若是对自己说话时脸红，这该是爱自己爱得死心塌地的明证。在这病症的影响下，他天天疑神疑鬼地推测这个女孩对自己有好感，那个女生暗恋自己。譬如走进教室时恰逢有女生抬着头，他就以为是自己在受着瞩目；再譬如说有女生偶尔对他开个玩笑，他会认定这是在向他献殷勤。这样天天疑心来疑心去，他的恋爱观也出现了巨大变化，他现在觉得找女朋友不该去追求，而该去吸引，不该是揠苗助长而该是守株待兔，不该像足球中的前锋——追着球跑，而该像守门员——等着球自己送上门来。他自信魅力大得足够吸引女生过来，暗中锁定了几个他认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生，只等她们当中有人向自己表白，还在心里想好她们谁先表白自己就要谁，结果等了很长时间，这些被他锁定的人仍毫无动静。他心中先是大惑不解，后来一下子想通，一定是她们太矜持！一定是她们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好矜持的呢，你来表白我一定会答应你的——很多时候大旗都恨不得亲口对女生讲这些话。
他吃着饭，有点想讲这些事情，又觉得尴尬，犹豫再三，以婉转一点的问句开头：“小旭，你平时观察，是不是有些咱们班的女生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呢？”
我把喝进嘴里的饮料吐回到瓶子里，稳定下情绪道：“这个我没注意观察。”
“你觉得庞彦霞是不是喜欢我呢？”
“哦？”
“她和我说话时我感觉话特别多，还总喜欢跟我开玩笑呢。”
“是吗？我和她不熟。”
“那你觉得魏茜呢？”
“……不知道。”
“她绝对是暗恋我的，她见我时总脸红，尤其是我们单独相遇时，她总是红着脸向我打招呼。”
“魏茜这姑娘见了谁都脸红啊，她好像很容易羞的一个人，上课回答问题都脸红……”
马大旗见自己得不到支持，说：“算了，你不懂的，感觉而已，除了我，也许别人真感觉不到。”
过一阵，大旗的“被爱妄想症”愈发严重了。班上有近一半的女生成了喜欢他的嫌疑人，呵！这月老牵的红线简直要给自己织成一件红毛衣了！而其中有两个在他看来是板上钉钉地地喜欢自己，用法院判决书里常用的话来说，便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其中之一是坐在他后边的庞彦霞，这个女生每次跟他说话时都显示出脸红，低头等害羞症状，他心里笃定这是喜欢自己的表现，而另一个女生佟丽丽就更加铁证如山了，因为他发现佟丽丽上课时常常偷偷地看自己，这不是暗恋自己是什么？不，简直是赤裸裸的明恋！他那几日心里纠结不已，心里盘算两人同时向自己表白该选择哪一个。深思一番后决定接受佟丽丽的表白，同时未雨绸缪地准备了一套拒绝庞彦霞的说辞，你也是个很好的女孩，但我想我们不适合云云。他这番假想做得太过逼真，以至于后来见到庞彦霞时心里隐隐歉疚，觉得自己不该伤害了她。与此同时他发现佟丽丽偷瞄自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让他在身心上都做好了佟丽丽向自己表白的准备。等了几天，佟丽丽真的如他所料表白了，只是料错了对象，不是他，而是他的同桌。大旗这才知道佟丽丽上课时间偷看的是自己的同桌，可惜那目光范围太大，把自己误伤了！
他觉着晦气，不过想幸好还有个庞彦霞作候补，不几日递封情书，满以为胜券在握，哪想到当天下午就收到回复，短短两句：你是个很好的男孩，但我想我们不适合。大旗几日内连遭两次打击，元气大伤，尤其是庞彦霞的回复，更是以他之道还他之身。好比自己抽自己一个耳光，其滋味儿可想而知。然而不过隔了一日，他释然了，老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和你们这些小女子一般见识。等老子日后发达了，让你们后悔也来不及！并且由此想法衍生出许多的联想，内容无非是日后自己如何地发达风光，庞彦霞等女生如何地后悔，如何地哭着喊着求做他的女友，而他呢，当然是高高在上地一口回绝了，被拒绝的不快被他转为拒绝人的快乐。想到高潮处，禁不住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