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生事件后，我在班上的形象有了一定提升，我不只是那个学习好人品差，语言尖酸以贬低他人为乐，上课热衷接老师话茬，一心邀宠出风头的讨厌鬼，偶尔我还是能代表广大同学说出心声的。
第二个学期重选班干部，班长自然是颜石的，各门科目的课代表由成绩前几名的学生瓜分，江小玲让我做英语课代表，我说我要当语文课代表。
“可是，语文课代表已经让陈山当了。英语课代表怎么了，有什么不好的？”
“英语课老师不尊重我，教书就教书，他把我和周莹拎到讲台上，让我们一人举一个傻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然后他就开始指指点点，ZHOU YING IS ZHOU JING'S SISTER！ZHOU JING IS ZHOU YING'S BROTHER！现在同学们逮着我就问，你怎么自己回家呀，你周莹妹妹呢？我还没法做人了。”
“哈哈哈，陈老师那不是为了教课生动点吗，让同学闹几天就过去了。你说陈老师不尊重你，你写周记挖苦我的时候，也没尊重我呀，好了，那你不做英语课代表，你做个别的。”
“我想当语文课代表，除了语文，我什么也不当。”
“哎哟，你是在发脾气吗，小孩还学会发脾气了，上学期期末考陈山是第一名，你是第三名，他不当班长不当学习委员，他就想当语文课代表，我不知道，是许老师的魅力太大了吗，怎么我的数学课代表没人抢着当啊，我问你，你的语文单科成绩是第一名吗？”
“不是。”
“对啊，陈山是第一，你第二，你说陈山该不该做课代表？”
“我比他强。”
“我比他强，光动嘴皮子行吗，这样，我让陈山做副班长，把语文课代表先挂起来，这次期中考谁考了第一我就让谁当，怎么样？”
“好。”
我和江小玲的君子约定，导致我们班暂时没有语文课代表，许范行身边便缺个替他收作业抱本子的人，我一想，我既然是未来的课代表，这些事我不干谁干，于是我一肩担了起来，许范行没叫我收作业，我主动去收，同学问我，你是课代表吗，课代表不是陈山吗？我说他不是，我马上就是了，作业是老师叫我收的嘛，你不交自己吃亏哦。总之我东奔西走，迅速把自己培养成了许范行的小跟班，同学不理解，讥笑我是舔沟之徒，我放下身段，恳切地跟他们聊，我说，****妈，我是个有责任感的干部，我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我想要什么就凭自己力量去追求，我想当课代表，老子卖身也要争取当上，我讨厌张福生，我当面挤兑他下不了台，你们这帮没有蛋蛋的家伙，你们想当课代表，但你们害怕，站在一边笑我多安全啊，你们想骂张福生，你们不敢，等我揭竿而起你们在旁边看戏，多休闲啊。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我想亲近颜石，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想，但我和你们一样，看到她就脸红了，不敢。
结果他们又取笑我是卖身的。我跟他们真的没法沟通。
期中考来了。我的语文考了第二名，陈山第一。我觉得自己就要枯萎在座位上，我像被哪吒抽了筋的龙，疲软得一塌糊涂，上课也不接老师话茬了，包括语文课，特别是语文课。语文课大家都爱上，不光我，太多人喜欢接许范行的话茬，许范行总是抛启发性的问题给大家，表扬起学生来毫不吝啬，比起其他老师更少权威感，即使对我这种热衷于哗众取宠的学生也是欣赏多于埋怨，所以语文课一向是气氛最活跃的，而且，你得承认，语文就是比数学有意思啊。
课上，许范行讲到杜甫的诗，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开始跟学生们玩互动。
“三国故事相信大家都很熟悉，特别是男同学，现在，请大家找一句话来形容诸葛亮，来，动用你全部的知识库存，小说连环画电视剧也不是白看的，越精彩越好。好，王轶。”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王轶说。
“准确，还有吗？”
“多智近妖。”陈山说。
“唷，这个都知道，厉害。还有吗？”
“笔参造化，学究天人。”颜石说。
“漂亮，不过这句拿来形容司马迁更合适吧。但是真漂亮。还有吗，没有，好，现在说说刘备。谁来？”
“大耳贼。”丁超说，一堂哄笑，丁超得意极了。
“丁超，你要做吕布吗，你对刘备成见很深啊。刘备耳长至肩，大家都知道的，刘备从东吴手里偷了荆州，从刘璋手里偷了益州，说他是贼也站得住脚，不错，不错。还有么？”
“编履织席小儿。”陈山推波助澜，纷笑一时攘攘。
“好嘛，詈词滚滚，刘皇叔在我们班不得人心，有没有替他说话的好心人？”
“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颜石说。
“值得表扬，这是三国里的名句了，刘皇叔不容易，在这句话下逃得一命，你们要学学人家的应变能力。还有吗？那么，张飞呢？”
“豹子头。”丁超说。
“你是说林冲吧丁超，你的融会贯通让我有点担忧啊，记住了，张飞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再加两句就是声若巨雷，势如奔马，记住了下次唬人去吧。谁再来？”
“长坂坡上一声吼。”我的死党应晖说。
“嗯，是有这事，不过你这句式怎么让我想到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可能是我的问题，好，还有吗？”
“万军当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陈山说。
“好极了，就等你这句呢。现在谁来说说关羽？”
“过五关斩六将。”林伟峰说，我班成绩榜上的万年老二，数学课代表。为人拘谨，寡味。他妈和我妈是印刷厂的同事。
“嗯，这件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它不是真的，过五关斩六将是《三国演义》的虚构，历史上关羽辞别曹操后直接去投了刘备，并无这许多波折。有没有更好的？”
“美髯公。”学习委员郑丽云一口糯糯的普通话，此人和陈山长期盘踞大小考试的榜首，是我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这可是汉献帝亲自颁发给关云长的称号，经过官方认证，真金足赤。很好，还有吗？”
“面、如、重、枣。”我的死党张巍一字一顿地说，他坐在我身后，大义凛然，面无惧色。
“一共就四个字，你说得掷地有声也是这四个字，张巍还有要补充的吗，没有，好，下一个？”
张巍拿铅笔捅我后背。
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傲上而不忍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义卓著。”
许范行瞟了我一眼，“说得好，关羽重义大家都知道，其实他还是个极骄傲的人，要得到他的敬重，那得真有大本事才行，这是他的魅力所在，最后关羽的死也跟这个骄傲的性格有关。周景，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说话啊，以前你都恨不得替我讲课，怎么了，你学会韬光养晦了吗，没有你的单口相声，我们的课堂失色不少啊。”
“没什么，我也不能总跟打了鸡血似的，人生嘛，起起伏伏的，很正常。”我一副懒扫蛾眉的模样，陈山回头冲我怪笑，同学们开始起哄，他们迅速找到了看客的感觉。
“静一下静一下，我现场采访一下陈山，你愿不愿意把语文课代表让给周景当，你看他快像条翻肚子的鱼了。”许范行说。
“我不愿意。”陈山笑道。
“可是我作文分是最高的，一直都是，比起答题，作文不应该是更重要的吗。”我想起来这件事。
“也是哦，这次考试我点评的范文又是周景的，不是你的，陈山，怎么办？”
“我不管，当初讲好的就看分数，可没有作文这一条。”
“这样，期末考的时候，不管你的作文还是总分赢了我，我都服气，怎么样？”我拿话戳陈山。
“没必要。”陈山说。
“你不是总考第一吗，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说。
“你这是激将法，我才不上当。”陈山说。
“你没种，要是关羽肯定会答应。”我说。张巍开始嘘陈山，应晖响应，带起一片嘘声。
陈山想了想，说，“好，就依你的，我让你死个无怨无悔。不过有一条，这回课代表是谁就是谁的，以后不能再变了。”
“好吧，我们把悬念留到期末考，上半场结束了，下半场更加精彩，还有，这个课代表不光是他们俩的事，全班同学都有份，谁考第一就是谁的，现在，静一点，演出结束了，咱们接着上课。”许范行说。
王轶反应很快，第二天，他开了个盘口，我对陈山一赔二，投注踊跃，群情激奋，王轶一天到晚拿着个小本子记账，四处煽动同学下注。我问他为什么赔率不是一赔一，他说是综合大家的意见，大家觉得你比较危险，比较渺茫。
“陈山那么会考试，总分和作文随便赢你一项就行了，不看好你很正常。”王轶跟我分析。
“你买谁？”
“我谁也不买，我是主持人，谁赢了老子坐地分成。”
“那谁买我？总有买我赢的吧，不然不成局啊。”
“女的大多买你胜，我们班女的比男的强，敢冒险，肯以小博大。没有她们支持，你的赔率可能得一赔四才有局。”
“都有哪些好姑娘支持我啊？”
“颜石，刘敏，熊兰英，吴佩霜，你妹子周莹。”
我听见颜石的名字，心潮翻滚，艳阳上脸。
“你告诉她们，她们跟我站在一块儿，算是跟钱站在了一块儿，跟光荣和胜利站在了一块儿，现在，你给我下五块钱注！”
“你买谁赢？”
“你太讨厌了。”
“五块钱，到时候要兑现的哦，你赖账我揍你。”
“放心吧，到时候我会来收钱。”
我这个破落户根本没钱，我就想着输了再说，反正暑假有两个月，我最多拣酒瓶子勒肚子凑上这钱，陈山买了自己八块钱，估计是他的全部身家。张巍和应晖也下了重注，买我输给陈山，他们说钱是钱，兄弟是兄弟，互相不影响。
我继续对许范行鞍前马后，跟进跟出，继续主动去收语文作业。同学说，你又不是课代表，凭什么收我的作业。我说现在不是没有课代表吗，我马上就是了，作业是老师叫我收的嘛，你不交自己吃亏哦。
我又成了课堂上的发言机器，话密得儒雅如许范行，也有点招架不住。
许范行讲冰心的《小橘灯》，我说冰心的诗很糟糕，亏她还以诗人自居，冰心的文章还不错，《小橘灯》和《寄小读者》就算了，那篇讽刺林徽因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才是她的最高水平，讽刺的是，林徽因写的诗比冰心要好多了。
许范行讲老舍的散文，我说老舍好看，什么冰心朱自清的文章都差着他好几里路，他写北京人一绝，活龙活虎，但他的文字是绝版，对我们学生提供不了任何营养，现在有写字像钱钟书像张爱玲的人，但不会出第二个写字像老舍的人，因为老舍写字用的是解放前的老北京话，别说我们南方人，北京人也学不了，老北京话已经绝版了。
许范行讲陆游的夜闻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我说陆游的人生两个主题，一是万里觅封侯，二是王师北定中原日，都没实现，所以为诗愤而且怨，我怎么觉得皇帝比他明白呢，不打仗，让老百姓安生过日子，比什么都强，现在看，陆游其实是个战争狂人，辛弃疾也是，不过，辛弃疾写得比陆游强多了。
许范行讲鲁迅的《一件小事》。我说这是鲁迅写得最烂的一篇文章，要是他知道自己的下脚料被中国的学生奉为圭臬，估计会气得爬起来挠墓碑。
许范行讲《狂人日记》。我说这一篇从头到尾文法僵硬，是中国文学过渡阶段的产品，可学不得，要学就学鲁迅的《伤逝》，读过手足冰凉，心里冷，满腔柔情遭人褫夺，目力所见皆衰草枯杨，有点不想活了，还有《故事新编》里的《眉间尺》，像吃一块发甜的死人肉，好吃但是哪儿不对劲，大不对劲，魔鬼只露出一只衣角，看得见的冰山下面有看不见的冰山——不知道是故事的力量还是文字的力量。后来我看电影《汉尼拔》，结尾那个警察施了麻醉后，脑仁被汉尼拔一勺一勺剜着吃了，我就是那个警察，只知道极可怕的事情在发生但毫无头绪，毫无办法。这都是小时候的印象了，不知道现在还能征服我不。
许范行见我愈演愈烈，实在顶唔顺，于是说，“周景，我发现你不是想当语文课代表，你是想当语文课老师啊，等你讲完了，也该下课了，你还让别的同学听课吗？”
我打量四周，看见同学纷纷对我射来厌恶的目光，四面树敌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我有点后悔，我应该让陈山当课代表，让你闭嘴。陈山，你觉得呢？”
“那个，再给周景一次机会吧，他要是还不老实，就剥夺他的竞争资格。”陈山宽宏大量的说。
因为陈山的表态，许范行放了我一马。陈山回头，压着喉咙冲我嚷：“你他妈老实点！我还想赢钱呢。”
许范行背身去写黑板，一个纸团砸到我脑袋上，王轶指指纸团，朝我晃拳头。我打开纸团，上面写着：我们都下了注，狗**闭嘴，否则挨揍——诸同学上。
下了课，陈山王轶丁超几个人把我堵在座位上，来回扒拉我的脑袋，颜石幸灾乐祸地在一边看着，我有点想哭。
“纸条上的事记住了吗？”王轶说。
“记住了，我在历史课上发言可以吧。”
“可以。”
“不行，我还想听历史课呢，有本事你在数学课上接江小玲的话去。”颜石说。
“数学课不好玩，那我上语文课，也不能一句话不说，不然心里堵得难受。”
“你不许把许范行惹急了，嘴巴加道闸，心里有三句话嘴上只说一句，不光我们，你自己也是下了钱的，你也想赢钱吧，局搅没了，大家一场空。”陈山跟我推心置腹。
“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拦着自己。”我表态。
我像控制生理冲动一样控制着我的虚荣心，终于无风无浪，捱到了期末考。期末考语文卷子出得极难，我考完了心里没底，就观察陈山，他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我们俩心怀鬼胎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吭声。隔天宣布成绩，颜石走进来，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我刚才上许范行办公室去问了，你考了87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许范行说这是你分数考得最低的一次。”
“那陈山考了多少？”
“陈山的我没敢问。”
“……”
“不过许范行还说，这次全班人没有上80分的，除了你。”颜石大笑。
接着，许范行进来宣布了成绩，简短地点评了我的作文，陈山考了79分，无论分数还是作文，都很完蛋，而且，因为语文成绩拉开的差距，我最后以一分之差盖过陈山，成为期末考各科总分第一名。
结果宣布之后，我像个人生圆满的退休老员外踱到陈山面前，说，“惭愧惭愧，承让承让，我想着我能赢你，我没想着我能赢你们全体。”陈山显然尚未从噩耗中缓过来，张口结舌半天回我一句，“滚！”
王轶像个欢场娇客挨个给女同学发钱，衣袂过处，惊起莺啼燕啭一片。颜石得了钱，大力拍我肩膀，说，“周景，真给我们争气！”
被你暗恋的人拍肩膀是一件奇怪的事，非常奇怪，我隐隐感到这样不妥，她在用男人对待兄弟的方式对待我，我不喜欢这样，张巍是我的好兄弟，但我不会为他写上一百首关于思念的诗，我要是这么做了，只会把他吓得不敢和我做兄弟。些微的反感倒给了我勇气，我抚摩着发红的肩膀，愠怒地看着颜石，一语不发，这应该是我头一回正面地凝视颜石，此前我对待颜石的方式还处于第一个阶段，即不敢与她的视线接触，不敢主动同她说话，有次到户外上劳技课，颜石正好坐在我身边，当时只觉明珠在侧，朗然来照人，整节课像国民党平抑物价那样平抑呼吸，僵硬不敢稍动。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才发展到第二个阶段——即敢于直视颜石并同她进行简单而不失活泼的对话，事后像邪恶博士一样，疯狂咀嚼颜石递给我的每个眼神每句话，反复推演颜石是否对我抱有好感，有时身在魔怔之中，会有一缕未泯的心魂逸出，提醒一下自己的可悲程度。
颜石见我的怪模样，赶紧给我赔礼道歉，“我下手太重了，伤着妹妹的千金之躯了，怎么样，会不会呕血而死呀？”
王轶发到我这儿，只给了我八块钱，抽了我两块钱还愁眉苦脸的，原来他和丁超对赌，押了二十在陈山身上，下场很不堪，引起我一阵恶笑。张巍和应晖输个囊空如洗还是精神不减，绑着我请客去了。
接下来的暑假我过得十分挥洒，本来我爸我妈管我就是为了让我考第一名，现在我考了第一，求仁得仁，社会和谐，狂喜之余两人母性大发，竟给了我十块钱红包——发达了，我能在录像厅里看二十回港片，在游戏厅里玩五十次街机，在书摊上租一百本武侠志怪连环画，我无疑是个有尊严的人了。他们还想给我订一年的《童话大王》，省得我回回跑到郭荣家蹭书看，我说不用，你把订书的钱也给我吧，我有用处。于是我又得着十块钱，我能在录像厅里看四十部港片增广见闻，在游戏厅里玩一百次街机强心健体，在书摊上租二百本武侠志怪连环画培养想象力，我已然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