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性启蒙从《聊斋志异》开始。外公给我的《水浒》看完了，我向他要书，外公问我：“《水浒》好看么？”
“前面好看，后面不好看。”
“为什么不好看？”
“后面老写打仗的事，没意思。我想看军队打仗，阵前单挑，我去看《隋唐演义》、《八大锤》，比它过瘾多了。”
“那你喜欢看什么？”
“看杀人。宋江杀阎婆惜，鲁智深杀镇关西，扬雄杀他老婆，李逵杀李鬼，武松杀潘金莲，武松杀人全家，武松杀老虎，都好看，要是两个好汉不打不相识，打来打去都是平手，这就不好看，要打就打个五颜六色的才有意思。”
“……”
“我想看《三国演义》。”
“那书没有文学价值，以后再看也行，你看这个，文言文有点难，看不懂就问我。”外公拿出一册《聊斋志异》。
我的噩梦开始了。
《画皮》里人皮裁衣，《喷水》里鬼物喷毒，《尸变》里跳尸撵人……我的梦中没有出现美丽的狐仙，出现的尽是白牙森森的鬼。我和爸妈分房睡，爸妈睡觉睡到半夜，发现房间大放光明，一只小动物蹲在他们床下窸窸窣窣，缩成一团，抬起头来面无人色，说出话来溃不成军，拿住一问，被《聊斋》活吓的！书看到半夜睡觉成了问题，不敢闭眼，一闭眼鬼影憧憧，不敢回头，一回头肩膀后面有东西候着我怎么办，不敢做梦，一入梦准知道没有好事——个个青面獠牙的，都围着我笑呢！
后来看电影《大话西游》，看到黑风老妖仰人鼻息，吸人魂魄，我心有灵犀，那不就是从《尸变》中抄来的么。现在的小孩在网络游戏里杀神杀鬼，五行三界的妖怪都拿鼠标宰过，动辄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看见尸山骸海的场景比回家吃饭还亲切，所以，多恐怖的情节，现在都改喜剧了。
然而，这些恶鬼传说还不是最致命的，真正让我对世界产生深刻怀疑的是《犬奸》一篇，故事短小，抄录如下：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碟以死。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得，这里面讲的事我不认得。只知道必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来自世界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去问舅舅，舅舅沉吟半晌，说我的身体还没发育，跟我解释起来太麻烦。我说我的大脑发育了，你不跟我说我问外公去。舅舅想了一下，觉得作为一个孝子，有必要阻止这种情况发生在风烛残年的外公身上，于是说，你想知道什么？
“里面讲了什么事？”
“女人和公狗****。”
“真的可以吗？”
“我不晓得。”
“那我问外公去。”
“你等等，好像可以。”
“为什么？”
“……你知道人是由猴子变来的吧，人和猴子和狗都是哺乳动物，哺乳动物的生殖器官都差不多，原理构造大同小异，但是尺寸大小不一，尺寸悬殊太大的，比如大象和人就不行，人和小兔子也不行，因为，人和狗在尺寸上差得不远，所以……这里面讲的就是这个事。”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
后来，我跑到中国最冷的城市念大学，天寒地冻，自有欲火炽盛的同学买来****光盘，聚众观摩，于是欣赏了各类动作片，有女人和猪的，女人和马的，女人和驴的，当然少不了女人和狗的。再后来，我的同学王轶在上海做医生，春节回乡聚会，他津津有味地讲述了上海某医院的历史掌故，说闵行区一中年妇女常年在家寂寞孤独，于是和自己养的宠物狗发生关系，要命的是，完事以后狗的家伙居然出不来，卡在当中进退两难，挣扎良久，妇人不得以投医，是人狗伏在担架上披着被单送进医院的，最后医生活阉了那狗，才把东西倒出来，但她的子宫也被切除了……女人受不了此打击，竟跳楼自杀。王轶说，据统计，有百分之五的蓄犬妇女试过与自己的宠物交合，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得来的这个统计数据。
王轶也看过《犬奸》一篇，在他的高中时代，看的时候硬并崩溃着，看完后谁也没敢告诉。而我过早地撞破了这个世界的秘密，我还小，性器官还没有任何发育迹象，我知道性是男女之事，我不知道有那么复杂。
其实，讲情窦初开，我幼儿园就开始喜欢女同学了，女同学就是比男同学秀气，五官排列细腻，音质清澈见底，喜欢这样的人，多自然阿。我就是怕吓着别人，我谁也没告诉。我多懂事啊。但，通明如我，看《聊斋志异》的时候，还是被吓着了。
我的初吻献给了杨素晴，在半强行的情况下。杨素晴是邻家小女，一个大眼睛卷发娃娃，来我家找我玩，我们爬在竹床上咿咿呀呀地闹腾，正在酣畅之际，我想起幼儿园同桌刘叶子，连我上厕所也要随着的跟屁虫，上周竟然亲了我一下，搞得我很不自然——不过感觉不坏的。于是我看看四下无人，就对着杨素晴的月亮脸叭地一口，然后观察她的反应，杨素晴表情依然冷艳，小嘴依然紧抿，长睫毛依然上下翩跹，果冻瞳仁依然瞄着纸牌，我倒是有些茫然，茫然了一会儿，我一把抱住她，没轻没重地一连亲了七八口，亲得人脸上沧海横流，小杏嘴成了烂桃花，杨素晴终于开始正视我的行为，她有点想哭的意思，抬袖子抹一脸蛋口水边说，讨厌。我说好好好，擦干净了，于是我们接着玩扑克翻跟头，一夜无事。
我的经验是，做这种事情，就要有魄力，当机立断，不顾后果，干了再说。方法简单，全凭胸口一个勇字，用这种方法，我亲吻了广电局家属楼里所有模样周正的同龄小女孩，还包括相当一部分幼儿园同学，后来，年纪大了，我却丧失了这种洒脱的情怀，想亲近某个意中人，恨不得先在心里酝酿一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杨素晴的哥哥杨素溪，好像他从中学毕业后就没有工作过，娶了在银行工作的女同学，女同学家里人强烈反对，但挡不住女的死活要嫁给他，两人到底结婚了，如今小孩也长到半人高了。我妈说那个女同学就是贪杨素溪长得好看——这个“贪”字真的有力气，整个句子为之神貌焕然，而我妈肯定不是我国千千万万师奶中语言最出众的一个，至少外婆就比她还厉害，所以，以后对师奶们要另眼看待——说不定就撞着一位语言天才，天天挎着菜篮子经过你家门口去买菜。
杨素溪确实生得俊俏，事实上，杨素晴和杨素云两姐妹生得都好看，但这种好看的轮廓复制到男人的脸上，立刻又提升了一个档次，也许因为相对美丽的女人，美丽的男人更少。杨素溪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懒洋洋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这不奇怪，我在家也是这个鸟样，这不妨碍我在外面生龙活虎，但我们其他人打不起精神的时候，像一条死癞皮狗，令人生厌，杨素溪懒洋洋的样子，却给人一种风流的感觉，像卸了妆的男旦。
杨家父母宠爱这个儿子，所以杨素溪三十大几的人在家待着，靠老婆的收入和爸妈的贴补，也活得很滋润。一般对于这样的人，我妈的评价是窝囊，没用，比如大姨婆的儿子，在家啃了几年老，我妈就引以为家族之耻，横一个窝囊废竖一个窝囊废，对于杨素溪，我妈却说他有福气，这种反差就像——喜欢参加网友聚会的人知道，大家谈得热火朝天，中间有一位不说话，若这个人獐头鼠目，衣着落伍，大家会自动忽略他，认为他必是乡气，没见过市面，若这一位容貌秀拔，气度高华，则其他人会觉得受到某种威胁，认为他的沉默是骄傲的表现，是瞧不起人。
我上一次想起杨素溪是在看电视剧《金粉世家》的时候，里面的陈坤相貌英俊但乏味，是那种让人记不住的漂亮，好在眼神飘忽，目送笑流，镜头长久地注视着他，也不显得闷。看着看着，我就想起杨素溪来，这个世家公子的角色要是让他去演，不需要眼风四出便能气韵流动，倜傥天成。
河口男人生得俊美的比比皆是，把陈坤扔在河口人堆里就找不着他了。我的同学应晖皮肤白皙，眉骨高昂，浑似大片《珍珠港》里的乔什哈奈特，不作鬼脸的时候会流露出某种睥睨四合的神气。我的同学蒋建武眼大嘴小，鼻尖脸圆，一头乌亮卷发不梳更好看，皮肤像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走在校园里娇艳欲滴，常常被人当做女同学。我的邻居吕建平三兄弟——吕建平、吕建中、吕建兵，凭他们的外形，搁现在可以组建偶像团体，奇怪的是他们的父母——女的长得像大汉，男的长得像树桩。我的表弟罗俊，矮脚虎三角眼八字眉，但他爸爸形象极好，桃核眼八字胡，一米八二的个子，加上烟斗礼帽风衣就可以冒充乔治·克鲁尼。我的小姨周珍找了个口吃的丈夫，但这个说话结巴的姨夫坐在那里剑眉星目，一团正气，武侠小说里个个大侠都是打这尊模子塑出来的，周珍的爸爸我没见过，听说当年也是无数姑娘的相思对象，在****中被人当街打死，我猜周珍是照着她爸的样子找了姨夫。我舅舅的朋友烟鬼，为人骨重神寒，胆大心雄，长得却像一只轻佻的鹤，长手长脚长颈长眉，走路也像鹤点水，翩跹有仙气。有次外婆家来个乡下亲戚还把我吓一跳，那个模样，可以直接拖去电影界当做金山赵丹来培养——你们农民不带长成这样的，你们农民不是都应该长得像黄渤王宝强那样的吗？气死我了！
后来因为致心写作，我特别留意了一下文学界诸人的相貌，指望找着俊男美女呢，结果很失望，哪有一个长得像人的！莫言写字走魔幻路线，人长得也很魔幻，贾平凹的脸跟斧头劈过六遍似的，张承志——蜡笔小新问你什么时候把眉毛还他！石康得和老狼、高晓松站一块儿，他们三集中反映了北京人基因里不怀好意的一面。这些位你就觉得受不了？那你要见着我国新生代畅销书作家可怎么办，都是走出来恨不得吓你一马趴的家伙：天下霸唱，约等于一大盆毛血旺。春树，上帝造你忘了把喉结安上。我要长成慕容雪村那样，我就不好意思总上电视。宁财神要是敢牵一匹马出场，我就敢冲上去问马怎么不写小说尽给电视剧打下手了。兰晓龙和冯小刚一块儿，撑起了中国人牙齿形状的底线。李承鹏的存在，有力地驳斥了近年来眼大为优的审美标准。冯唐其实生得不差，就是脸无端凹进去一块，这算有创意吗？
作家里，男的我觉得陈丹青很漂亮——就是不知道咱们文坛认不认他是作家，女的属严歌苓漂亮，和她的好友陈冲站一块儿，一点不比人家电影界的人逊色。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了。我隐约觉得我挑错行了。妈的！
ANYWAY，我最后一次看见杨素溪，是他们搬家的时候，杨素溪知道我爱看书，就把一堆不要的旧书给我挑，我仔细翻检，拿走了一本《初刻拍案惊奇》，我以为是和《施公案》差不多的东西，想不到，因为这本书，继《犬奸》篇之后，我人生性启蒙的第二座里程碑来临了。
《初刻拍案惊奇》里有一章叫“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讲两个和尚诱拐妇女。精华段落不长，抄录如下：
到得床里，杜氏与小和尚先自搂得紧紧的，不管那老和尚。老和尚刚是日里弄得过，那话软郎当，也没力量再举。意思便等他们弄一火，看看发了自己的兴再处。果然他两个击击格格弄将起来。极得老和尚在旁边，东呜一口西砸一口，左勾一勾右抱一抱。一手捏着自己的****摩弄，又将手去摸他两个斗笋处，觉得有些兴动了，半硬起来，就要推开了小和尚，自家上场。那小和尚正在兴头上，那里肯放，杜氏又双手抱住，推不开来。小和尚叫道：“师父，我住不得手了，你十分高兴，倒在我背后做个天机自动罢。”老和尚道：“使不得，野昧不吃吃家食？”咬咬掐掐，缠帐不住。小和尚只得爬了下来让他。杜氏心下好些不象意，那有好气待他，任他抽了两抽。杜氏带恨的撇了两撇，那老和尚是急坏了的，忍不住一泻如注。早已气喘声嘶，不济事了。杜氏冷笑道：“何苦呢！”老和尚羞惭无地，不敢则声。寂寂向了里床，让他两个再整旗枪，恣意交战。
我小学三年级，看了这个，无计可施，只好去找舅舅商量。舅舅对我说，你没有别的人可以聊这种事吗？
“没有。”
“……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天机自动是什么意思？”
“就是小和尚和老和尚****。”
“老和尚和小和尚可以****？男的和男的可以****，是这样吗？”
“是。”
“怎么做？”
“把那个……变大了的小鸟放到别人的****里去。”
“变大了的小鸟塞到****里，****这么小，那怎么行？”我的****一紧。
“你拉过很粗很粗的屎橛子吧？”
“嗯那，我有一回好几天拉不出屎，终于拉出来一根屎，又长又粗，足有两公斤重，哦，我明白你意思了。”
“那完事了，吃饭吧。”
“那我的小鸟什么时候变大啊？什么情况下变大啊？由我自己控制吗？变大了还会变回去吗？为什么我的小鸟从来没有变大过？”
“闭上你的鸟嘴！”
后来我看了明末才子李渔的经典小说《******》，我明白过来，我的阅读走了一条弯路，《******》才应该是我的启蒙读物。人家从描写羞涩保守的夫妻敦伦起手，然后是一桩接一桩的婚外艳情，步步为营，愈见奔放大胆奇壮，终于发展为一场盛大的****PARTY，然后再度升华，发生了让人兴奋不已的****。这叫由俭入奢，由浅入深，由软情色到HARDCORE，铺垫充分，导向正确，界面友善，小朋友们可以放心地通过这本书，完成自己的性教育，不会上来就被一场没头没脑的人****吓个够呛。当然，现在说这些来不及了，可怜的十二岁的我，已经装了一脑袋的女人和狗，老和尚和小和尚，我要上初中了，我的女神颜石就要进入我的人生了，我还不知道怎么观察女孩的脸色以判断她对我是否有好感，不知道对心仪的人如何说出见面的第一句话让她对我青睐有加，只知道女人和狗，老和尚和小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