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的冬天极其难捱，又湿又冷，衣服穿在身上总是潮潮的，还不敢少穿，光着手就生冻疮，光着耳朵也遭殃，出门就是七八件衣服裤子，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捆得刀枪不入，在家也冷，最好人不离炭盆，手不离熏笼，夜里恨不得盖二十公斤重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期末考考得不错，放寒假了，家里没难为我，该给赏钱给赏钱，该出去放风。比较麻烦的是走亲戚朋友，参与大人的交际活动，河口地方小，亲友多，这些人热爱聚众，扎堆儿，迎来送往，图一个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虚名儿，我爸妈爱带我四处串门子上酒席，显摆自己有一个品貌不错的儿子，我通常说一句叔叔阿姨好，下面就没词了，我妈就说我是书呆子，木头芯子，迂，不会招呼人，不会说甜话儿，三拳头打不出个屁来，看别人家的孩子，青蛙一样，剥了皮都会跳。我想不通，明明是你们的朋友，都大我好几十岁，和我差着辈儿呢，我一个小孩儿，难道应该和他们聊得热火朝天吗，我和他们聊得难分难解你们看着正常吗，要说说甜话，讨好大人，显露自己机灵懂事，我确实不会，我只会讨好我喜欢的人，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人也要奴颜媚骨地去讨好，那不是下贱么。懂事？无条件地服从你们的价值观叫做懂事，我很多事还没想明白，我不懂事。嘴皮子甜？我嘴皮子甜不甜只要问问颜石郭荣，我嘴皮子厉害不厉害只要问问我学校的老师同学，哼！让我对着你们的朋友耍嘴皮子，扮小猴儿，他们给我钱吗？
我就爱去郭荣家，人家从不难为我。
寒假郭荣回来了，我到她家拿压岁钱，烤大火盆，见她和颜石。天寒地冻，郭荣屋里开了一桌麻将，烫着两斤水酒，烧着三脚炭盆，坐着四个赌鬼。
“那南风吹来清凉，南。”我打出一张南风。
“放下，杠！”郭荣排出三张南风，从我脸前捞起一张，拍出——“红中。”
我要摸牌，“碰！”颜石欣然归拢三张红字，“七条。”
“我咬一口。”王建州摁倒八九条，冲郭荣甜笑，“给你一个香的，六万。”郭荣眼皮也没抬，打出一张幺鸡。
我要摸牌，“慢着！”颜石摊出三张幺鸡，笑盈盈地从我脸前捞牌。
“这局牌还有我事儿吗？没有我先睡会儿。”我说。
“前几天周珍领了个男朋友来家，国字脸，高大威武，一说话露馅了，是个结巴。我妈有点慌，爱也不是，气也不是，人才相貌跟周珍是般配的，就是说话蹦字儿，九条。”郭荣说。
“这是她第一次领男朋友来吗？”颜石问。
“当然，事情没个八九不离十，谁好意思往家里带呀，周珍是想嫁他的。”郭荣说。
“结巴可以治疗，就算治不好程度也可以减轻，也不遗传下一代，不算什么毛病。”王建州说。
“这男朋友在国税局给领导开车，单位是好，就是做领导司机不比做领导秘书，没什么前途，又打听了他家是棋盘街上卖烫米粉的，我妈就有点不乐意，我妈觉得周珍能找到更好的。”郭荣说。
“阿姨不了解情况，领导的司机才是正格儿的大优差，给我们行长开车的小戴，中华烟抽抽，茅台酒喝喝，领导享受的他也能享受，像我都不敢跟他打牌，他都是上千块的输赢，其实，甭管司机秘书，都叫心腹，工作不分贵贱，跟领导越近越有油水，再说了，得力的司机也当半个秘书使，而且，当司机有点小结巴是好事，嘴不敞，显憨厚，领导倒喜欢他。他叫什么，下回我找他联络联络，我们银行税务是一家人呀。”王建州说。
“把你给兴头的！他是我姐的男朋友，你是我的谁？谁认你是一家人了，要脸吗，我们楼上楼下住着，不过是个邻居，过几年搬了家，记不记得名儿还不晓得呢。”郭荣一边看牌，话听漏了，听到个“一家人”，顿时大怒。
“你听错了，王建州说的是——你说的是什么来着——，哎呀，反正不是这个意思，你听错了。”我赶紧解释，这大概是我听过的最无力的解释了。
颜石趴郭荣耳边把王建州的话复述了一遍，郭荣的脸色有所缓和。
“就是邻居，这么多年了，也算青梅竹马的邻居不是？”王建州低头小声咕哝。
“呸，要说青梅竹马也轮不到你，我三岁就抱周景玩了，他才是我的青梅竹马，你是老几？”王建州比郭荣大两岁，郭荣倒像是在训小孩儿。
“她脾气是这样的，像我，挨她的骂挨多了也就不记得有自尊这回事了，习惯了就好了。”我安慰王建州，王建州苦笑。
“周珍那么漂亮，姑婆婆舍不得也是有道理的，她吃饭的样子真好看，从不扒饭，一筷子一筷子地挟，吃饭不说话，说话不露齿，不管吃什么，嘴里没有声音，秀气，像日本女人，电视里阿信就是这么吃饭的。”我说。
“哼，你就没注意到我也是这么吃饭的吗，我们家都是这么吃饭除了郭远津，一到用餐时间，家里坐一屋子美女，表演温柔娴静，一小碗饭吃半个钟头，也不知表演给谁看，三饼。”
“吃”，我弹出一二饼，“发财。”
“哟，还在打中国字呢，真有涵养。”颜石说。
“我中文系的，决意跟汉字厮杀到底，你们赶紧胡吧，别等我我也不领你们的情。”我环顾四周，大家都把牌趴下了，上听等胡。
“周珍生得好，可是个空心美人，不会读书，现在在大集体的厂子里做事，说出去也不是什么体面工作，要是照建州说的，这个男朋友不错，没掉她的价。而且，周珍脾气死倔死倔的，她选定的人，我妈反对也是白费力气。”郭荣说。
“听你说别人脾气倔，就像听屎壳螂说别人不讲卫生，感觉很魔幻。”我说。
“闭嘴，等下，胡了，自摸万字一条龙，给钱。”郭荣把牌摊开。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肚里刮脂油，赢两个中学生的压岁钱，亏你下得了手。”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