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二年级新开了政治课，我们的政治老师方兴平个高，腿长，精瘦，似乎身上没有一点脂肪，划开皮肤就是勃勃的肌肉。此人上完课后，喜欢露出坟起的腹肌，在我们的教室门框上做几个深度的引体向上再走，引动一些女学生饧着眼望他，我还替他着急，体格这么好，不去蹬三轮车真是可惜。
方兴平脾气暴，素有殴打学生的名声，江小玲在班会上特别给我们打了招呼，“上他的课别惹事，别说小话，别看武侠小说，一礼拜就一节政治课，收收你们的性子，好歹捱过去，否则吃亏的是你们，考试别抄，政治课考差点就考差点，没人歧视你，要是被他抓住，得不偿失，周景，你是语文课代表，别把你在语文课上的腔调带到政治课上，还有，别使出你对付张福生老师那一套，你们不是都欺软怕硬吗，方老师就是一块硬铁，都怕着点儿！”
果然，开学没多久，我们就领教了方兴平的手段。王轶说小话，挨了他一板擦，丁超上课嗑瓜子，教他把瓜子泼了一脸，李心声罚站时抠墙，招来他拳脚相向，但凡被他抓住了错，方兴平总倾向于动手解决，他打人也十分随兴，碰到手里有什么就使什么，几周课上下来，政治课的课堂纪律已然十分整肃，就这样还免不了摔鸡打狗的。
这天上他的政治课，张巍在底下睡觉，正睡得动情，飞来一个粉笔头打在脑壳上，弹起饱满的弧线，“站起来。”方兴平指张巍，张巍的脸腾地红了，他坐着没动，又一个粉笔头呼啸而来，准确地钉在脑壳上，“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张巍站起来往后门走，方兴平喝他，“你上哪儿去？”“你管不着！”张巍头也不回朝门外走，方兴平赶上去一脚踹正张巍的脊梁骨，张巍整个人扑到墙上，没等落地，方兴平揪起他的后脖领子往讲台拖，张巍转身一拳闷在方兴平胸口，方大怒，“妈个**敢还手！”干脆把张巍摁在一张课桌上，两个蒲扇巴掌风火轮一样朝张巍身上脸上招呼，张巍攥住拳头乱挡，到底挡着的少，挨着的多，被方兴平从桌上打到地下，一时间除了拳脚落在张巍身上咚咚作响，教室里是让人窒息的死寂，大家都懵了，同学打同学可以报告老师，老师打同学报告给谁？都干看着，我急了，登椅子扒窗户乱嚷，“打人啦，方兴平打死人啦！”方兴平正在炮制张巍，听我这么一喊，就近旁桌上捞了一个文具盒朝我掷来，砸我肩膀上，我揣度其力道疼感事后免不了一片淤青，登时也成了乌眼鸡，乍着翅膀向他扑来，口中嚷道，“丁超王轶报仇！”丁超还没反应过来，王轶已经舞起书包当流星锤向方兴平扔去，没扔准，落到林伟峰桌上，打翻了墨水瓶，书本、纸片、笔撒了一桌，林伟峰说，“别打了别打了。”谁听得进去？我和王轶一人抱着方兴平一条臂膀，丁超整个人挂在他背上，手臂箍他的脖子。王轶看见我下牙咬，也麻利地一口咬在方兴平臂上，方兴平一使劲，把我和王轶掼得悬空转起来，几个躲得慢的女同学全被扫着了，立刻哭起来。张巍原躺在地下，见方兴平顾不上他，瞅了个空子，一头撞在他肚子上，五个人全滚到地上，桌塌椅倾，书包文具泄了一地，无关人等也压倒好几个，在那儿咿呀叫疼。其他人看见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倒是热闹起来，有帮忙扶人的，有乘机偷打方兴平的，有胆小捂脸哭的，也有立在桌上拍着手嬉笑、喝着声儿叫打的，一时间教室里汤扬鼎沸，富贵逼人。
正闹得不可开交，颜石领着江小玲和几个老师出现了，只见教室里旌旗蔽空，哀鸿遍野，我和张巍几人躺在地上，半疯狂状态的方兴平站在教室当间，手中一只长条板凳舞得水泼不进，老师们心里迅速下了善恶判断，一齐朝方兴平扑去。张巍着实被打得狠了，也不管江小玲在场，嘴里污言秽语不绝，反复强调方兴平的母亲从事服务行业，自己长年帮衬她的生意。我感到这样骂下去对本次行动的正义性不利，想起张巍原有恐血症，于是向他头上摸了一把，摊开手掌给他看，张巍瞄了一眼，立即双手握脸，像个女生一样尖叫起来。
第二天，张巍没上课，张巍的爸爸把他领到校长室去了。张巍的爸爸，本地人武部长，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将儿子搡到校长面前，扒下他的衣服，向校长展示块状的乌青，撩开他的头发，展示底下的血口子，然后同校长进行了紧张而不失友好的谈话，谈话的主题据张巍总结是——“不给我儿子个公道就平了你们学校。”
学校的处理手法深得政府处理群体性事件的真髓，方兴平调去别的班教课，本人不道歉，他人不指责，我和张巍等人不检讨，不伸张，不触及灵魂，擦完红药水继续当学生，总之事情不扩散，就让它随风飘散。
第三天，张巍顶着一张大熊猫似的脸来上课了，同学蜂拥上来慰问特别是女同学。“猫咪受苦了，真可怜。”“把人打成这样，姓方的真歹毒。”“你爸爸没难为你吧，江小玲没难为你吧。这半个学期尽看方兴平打人了，送瘟神终于送走了阿弥陀佛。”女同学七嘴八舌，别人都插不上话，我环顾一下，黑牡丹刘敏、上海妹李立，翘舌头吕莉云、英语课代表熊兰英等几个漂亮女生都在，不意外，张巍的异性缘在我们班一向遥遥领先，引无数同学尽红眼。成年后，初中同学的面孔多数散佚了，但我脑中仍能清晰地映出张巍的脸，像欧阳奋强扮的贾宝玉，像真人男版的HELLO KITTY，笑起来眯眼睛，不笑的时候婴儿肥，象牙皮肤，糯米牙齿，疏眉朗目，神明可爱，不知道张巍会不会像欧阳奋强那样长成一个宽脸膛的中年人，成年后，大家风流云散，再无相见机会，只记得少年的美态无可名状，但有惭愧。
应晖涎着脸凑过来，摸张巍头，热气腾腾地谄笑，“猫咪为我们班除了一害，真给我长面子。”张巍冷着脸不说话，我打开应晖的手，“一边去！有你什么事，打架不见你帮手现在来冒充兄弟团伙，你怎么跟个清客相公似的，沾光的事有你，挨打了人毛也没，自个儿摸摸有脸吗就往这儿凑。”
应晖皮厚，也不走开，立在原地冲所有人讪笑。我看见颜石倚在门口向我招手，“周景，江小玲找你。”张巍皱眉道，“事情不是解决了吗，要秋后算账吗，我跟你去，要罚一块儿罚。”丁超王轶也吆喝起来，“我们都去！”颜石不耐烦地说，“跟打架没关系，是班干部的事，这还嫌不乱呢。”我跟着她往教师办公室走，走到楼角没人处颜石拦住我，拍着心口说，“吓死我了，差点让他们跟了来。”“你骗人是不是，江小玲没找我。”我笑道。“算你聪明，你有没有受伤，尽是嘴皮上出风头满足不了你，现在要跟人比拳脚了。”我露出肩膀给她看，“这里被方兴平砸了一下，青了，别的倒没什么。”颜石摸摸我的肩，“你记得搽红花油，郭荣去省里上学，最近不回河口的，你礼拜天来我家玩吧，我买了张国荣的磁带，《幽游白书》的漫画。”我答应着，看有人来了，我们往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