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两旁漆黑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条灯火通明的马路。云间望着远处夜色中的缥缈灯光,犹豫不决。
下午整理营销活动策划案的时候,云间偶然发现向陆衡索赔的那个广告公司和冯思源素有合作,博约公关还是那个广告公司的最大客户。云间很惊喜,立刻去找冯思源帮忙。出乎意料的是,冯思源很痛快地答应了。条件是投资一千万,控制陆衡公司七成的股权。冯思源多少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但云间知道,对陆衡来说,目前这是起死回生的唯一办法。
一个荧光指示牌从头顶掠过,下一个出口往南一公里就到陆衡公司的库房了。云间开始向右侧并线。前面的匝道昏暗狭窄。想到冯思源的另一个条件,云间如芒在背。
已是深夜十点,创业园区一片寂静,旁边的高层办公楼只有几扇窗户亮着灯。云间在正门的停车场停好车,转上通往库区的小路。
库房的大门敞开着,两台叉车横穿而过,不时传来装卸货物的声音。一堆小山似的空纸箱旁,陆衡穿着蓝色工装坐在塑料矮凳上,正在快速分拣打包。旁边还有二十多个和他穿一样衣服的员工。萧颂、宣宜和孔嘉也在其中。
云间简单说了冯思源的意图,靠着门口的纸箱坐下,转头望着陆衡。狭小的值班室昏暗寂静,靠窗的桌上亮着一盏台灯。陆衡低着头坐在桌上,没有说话。
“这事不妥。”萧颂坐在纸箱上,皱起眉头,“无论如何,不能和冯思源这个人扯上关系。”
“有什么问题?”孔嘉抱着一个大文件夹,抬头问道。
“财经媒体圈传闻很多。总之,这个人涉及很多事,很不简单。”萧颂面带忧色。
“只是做网站,卖化妆品,也没机会卷入什么事吧。”云间抿了抿嘴唇,迟疑地说,“毕竟他也投资了,也不至于让网站垮掉。”
“很多事事先都想不到。等意识到的时候就晚了。”萧颂说,“之前听说他投资的一家咨询公司因为涉及洗钱被查了。只是股权书上的名字没有他,查不到实质证据。”
“咨询公司本来就容易用来洗钱。电子商务公司根本没有这个操作空间。”云间说。
“完全没有吗?”萧颂瞪了云间一眼,“比如他先扩大网站规模,把账目做好看了,找个资本进场,再掏空公司。这很容易。”
云间笑着摇头。“你是财经记者做久了,习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你真的这么放心?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应该清楚。”萧颂不由得有些生气,站起来。
云间也不由自主站起来。“我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恐怕是你对公关公司的偏见太深。”
萧颂紧盯着云间。“你不要因为心里有愧,只想着挽回损失,就故意对另一些事视而不见。我不信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云间看着他,“你现在是对我有偏见吧?”
“行了。话说过头了。”陆衡忽然拍了下桌子,“兄弟俩至于吗?”
萧颂吸一口气,似乎在克制自己,别过头看着旁边。宣宜低着头坐在他身边,默然望着地上。
陆衡跳下桌子,平静地说:“我决定了。接受冯思源的条件。”萧颂转过头,皱眉望着陆衡。陆衡笑着抬手,“说起来,也是投资。价钱也算合理。之前我也想过找投资,只是担心盈利压力,一直犹豫不决。现在刚好给自己一个动力。”他释然地微笑,“不管怎样,总比下个月回温州乖乖做无聊的办事员好。”
萧颂默然坐着,欲言又止。陆衡拍了拍手,爽朗一笑:“好了,现在继续回去干活。争取周六晚上睡觉前把这批订单退换完毕。”说着把旁边的一沓单子塞给孔嘉,开门出去。孔嘉和宣宜边翻看单子,边往外走。
云间悄悄拍了拍萧颂的肩膀,抬手指了指库房后门。萧颂愣了一下,见孔嘉和宣宜没回头,快步跟上云间,顺手关上后门。
“冯思源还有别的条件吧?”从后门走出来,转上一条宽阔的主干道,萧颂在后面大声说道。
云间停下脚步,转过身。“就知道瞒不过你。”他苦笑,“是郑铁山的事。要你放过他。”
萧颂慢慢走过来,眯眼看着云间。“在你看来,这事很平常吗?”
“本来就很平常。只是不再继续报道而已。既没有贿赂,也没有做假。”
萧颂皱起眉头。“是收买。”
“谈不上。跟那些媒体向准备IPO的公司收保护费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云间说,“而且郑铁山的确不是多严重的事。哪个上市公司翻一翻账,都有这个问题……”
“这不是借口。事实就是事实。”
“你能报道所有事实吗?”云间说,“你做了三年记者,不能报道、不许报道的事见得更多吧。”
萧颂摇头。“那也是迫不得已。这和为了利益交换,主动不报,性质不一样。”
“是吗?”云间笑了笑,“有什么不同?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听命于权力,一个受雇于资本。一样违背你那些原则。看不出哪个更高尚,哪个更龌龊。更何况,这事也谈不上利益交换,更谈不上收买。”
“不管怎样辩解,主动去做就是另外一回事。”萧颂说,“你以前的理想也是做一个调查记者。你真的觉得没区别?”
云间呼出一口气,抬头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办公楼。“好,我不跟你讨论新闻理想的问题。我们就说陆衡。你要为了那些本来就谈不上正义不正义的事,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一无所有吗?”
萧颂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你那些原则真的那么可靠吗?”云间在后面喊道。
萧颂高大的身影停在路灯下。“我相信自己。”他语气坚定地说,跨过路边的灌木丛,向库房走去。
云间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园区的停车场走去。一抬头却看见宣宜站在前面一辆厢式货车旁。宽阔的水泥路昏暗寂静,路灯间距很远。她逆光站在货车的阴影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云间愣了一下,拖着脚步走过去。“你都听到了?”他说。
宣宜抬头注视着他,微微眯起眼,仿佛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你放弃吧。”她说,“陆衡如果知道,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她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刺痛了他。他下意识移开视线。“所以我不会让他知道。”
宣宜摇头。“你这样逼迫萧颂,不觉得惭愧吗?”
云间转头望着旁边。灯光照亮不远处的水泥路面。路中央有几片被碾平的银杏叶。他默然望着地上,忽然明白刺痛他的是什么。“他本来就不值得为这种事坚持什么。”
“不值得?”宣宜目光透着失望,“你什么时候放弃了?没做记者,连信念也一起扔了吗?”
“你才知道?”云间看着地上的碎叶,冷淡地笑了笑,“我早就没有资格了。”他转过身,快步往停车场走去。
“云间,你辞职吧。”宣宜紧跟了几步,“冯思源一直想收买萧颂,肯定会利用你们的关系。”
云间停下来,转过头。“你是担心我会出卖萧颂?”
“不要拿萧颂当借口。”宣宜慢慢走过来,“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是你想多了。”云间转身往前走。
“是吗?冯思源为什么留你在身边,你自己心里清楚。”宣宜追上来。云间没说话,越走越快,很快和她拉开距离。
“就算和朋友反目成仇你也不在乎吗?”宣宜在后面说。
“因为我没资格选择。可以了吗?”云间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借口!”宣宜眼见他越走越远,就要转上停车场前面的路,忽然感到悲愤难平,在后面大声喊道,“都是借口。你就会找这种借口。”
云间停下脚步,僵硬地站着。
“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然后说你很无奈很抱歉,离开是万不得已,这些年你很愧疚……这还不够,过了四年还要来告诉我,你之前做得对,做得好。你这个混蛋……”宣宜喉咙嘶哑,哽咽着弯下腰。
云间迟缓地转过身。宣宜低着头,一只手撑在地上,蹲在空荡荡的水泥路中央,纤瘦的肩膀在颤抖。路灯从她身后照过来,在水泥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云间心里有股近乎失控的冲动。但是,某种熟悉的剧痛阻止了他。他忽然发觉,他们早就失去了彼此。风从北侧一片落尽叶子的银杏树丛吹来。凛冽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战。他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她。
“宣宜,回去吧。”他说。
宣宜站起来,呆滞地往回走。冷清的灯光下,她抱着胳膊,步履有些飘浮。云间注视着她沿着空旷的水泥路往东,穿过路边的灌木丛,打开库房的后门,消失在铁门后面。他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见云间推门进来,冯思源停下笔,从桌上的资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写字。“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萧颂还是坚持发报道?”他语气平淡。
云间有些错愕,想了想又立刻释然了,站在办公桌前默然不语。上午的办公室明亮安静,玻璃门外的办公区也听不见一点动静。
“那你是做不了,还是不愿做?”冯思源翻过一页资料,依旧头也不抬。
云间迟疑了一下。“都有。”他说,“他坚持的事,我未必赞同,但我尊重他。”
冯思源再次停下笔,抬头看着云间。“嗯,这回至少诚实了。”他略带嘲弄地笑了笑,“恐怕你还很欣赏吧?那你应该去做记者。”
云间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我看过你以前在网络公关公司写的稿子。”冯思源在资料上划拉了几下,合上文件夹,放下笔,“写的倒是事实。可都是拿来敲诈勒索用的。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我只搜集资料,写稿子。别的不参与。”云间说。
“我没看出有什么区别。”冯思源摇头,“所谓事实真相,这么容易就变成了牟利的工具。你又是怎么看的?”
云间空洞地笑了笑,没说话。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冯思源抱起胳膊,靠向椅背,“那你是准备让陆衡赔三百万给那个广告公司?”
云间呼一口气,下定决心。“我尊重萧颂。陆衡要是知道,也会。”
冯思源靠着椅背,饶有深意地打量着云间,眼里泛起笑意。“你是看准我了?还是冒险赌一把?”见云间没回答,他自嘲地笑了笑,“没错。我还是会投陆衡的网站。在商言商,这是桩不错的买卖,我还要谢谢你帮我找了个好项目。不过你就别做公关了,我看你也不适合。”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看着云间,朝桌上点了点下巴。云间犹疑地拿起信封。
“今晚柏泉回国,飞机九点到。会在北京待半个月。”冯思源脸上恢复一贯的笑容,“他上个星期就提过,要你去当司机。我还找借口,说你正在忙项目。现在你没事了。我就当雇了个司机。”
云间略感惊讶。自从上次撞车后,他再没见过柏泉。冯思源也再没提起他。开始,云间以为他是冯思源的儿子,后来发现冯思源根本没结过婚,看不出他跟冯思源是什么关系。
冯思源翻开文件夹,拿起笔。“里面是五万,你跟着他,别让他花钱,尤其别让他刷卡。花完回来拿现金。”
“他是什么人?”明知问了也白问,云间还是忍不住好奇。
“别问他的身份,也别让其他人问。”冯思源停笔瞥了云间一眼,“总之,他对我对公司很重要。你要是得罪他,那司机也别做了。”
想起柏泉隔着车窗做鬼脸的样子,云间心里再次涌起莫名的愤懑。他拿着信封,迟疑不决。“如果他要去马路上飙车怎么办?”
“自己看着办。不过你要是被警察抓了,我不会去保你出来。”冯思源低着头,快速地翻看资料,“行了,把手头的工作交接了,晚上去机场接人。”
中午,萧颂像平常一样去写字楼对面的便利店买午餐盒饭。从便利店出来,在斑马线前等着过马路时,一辆灰色商务车在他旁边停下来。萧颂正纳闷,只见冯思源滑下后座车窗玻璃,冲他微笑。萧颂并不意外,在心里叹口气,朝冯思源点点头。冯思源立刻打开车门。
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萧颂一坐下来,就脱了羽绒服,打开盒饭。“见谅。我得抓紧时间吃饭,下午一点半有选题会。”
冯思源要了一壶咖啡,打发走服务员,看着快餐盒里的菠菜微笑。“现在的快餐多少钱一份?”
“二十。”萧颂说,“今天去晚了,平常我买十五的。”
冯思源皱了皱眉。“真贵。”
萧颂诧异地看了看他。
“不过有菠菜也值了。”冯思源笑了笑,端起玻璃杯,喝了口水。“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我想吃菠菜都快想疯了。还经常去超市后门捡英国人不要的猪头。这么大。”他用双手比画了一下,“我当宝贝捡回家,放冰箱里够吃半个月。英国人觉得那东西怎么能吃。老外的想法我们果然理解不了。”说着放下杯子,哈哈大笑起来。
萧颂也笑起来,停下筷子。“在老外看来,我们大概就是什么都吃的怪物。我之前看过您的专访,很多经历都堪称传奇。”
冯思源摇了摇头,笑容慢慢消失。“那时是真穷。九十年代初在北京,每天晚上都穿着棉袄睡觉。租的是平房,没有暖气。”
萧颂放下筷子,喝了口水,握着杯子看着冯思源。
冯思源手指抚着杯子,望着窗外,眼神渺远。外面是一个安静的下沉式小院。阳光照在米白色地砖上。旁边有几株白杨树,落了一地浅绿的叶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冯思源笑容平和,“没错,说起当年的苦,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享受。甚至,以前越苦,现在说起来越有趣。但如果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上班族,那同样的事,恐怕就有完全不同的意味。”他微笑着看着萧颂。
穿着黑马甲的服务员送来咖啡。萧颂抢先端起咖啡壶,为冯思源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冯先生,您有话直说吧。抱歉,我真的不能迟到太久。”
冯思源往咖啡里加了牛奶,没加糖,喝了一口,慢慢放下杯子。“那我就直说。”他挑了挑又粗又直的眉毛,“你做记者能做几年?在国内,记者差不多就是吃青春饭,等你四十多岁,你还能四处出差,熬夜写稿吗?”
“大概都熬不到四十岁。”萧颂直爽地笑道。
“刚毕业的时候,我也做过几年记者。很快就发现这事干不长。”冯思源脸上保持平和的笑容,“有些事慢慢做下去是积累,有些事只有损耗。当记者就是后一种。用力过猛还会把路走绝了。有多少调查记者连自家报社都不敢留他,更别提其他媒体。想转行做公关做广告,也没人敢用。”
萧颂苦笑着点点头。“是啊,听说了几位前辈的事。不过这种事,真正想做新闻的人都有心理准备,也没办法多想。我宁愿目光短浅一些,只看眼前。”
冯思源端起咖啡杯,摇摇头。“在你看来,郑铁山的事关乎公平正义吗?”
萧颂往咖啡里加牛奶加糖,用勺子搅拌了几下,等他说下去。
冯思源慢慢抿了一口咖啡,靠向沙发靠背。“公平地说,跟那些作假炒高股价、趁机套现的人相比,郑铁山已经算是老实人。真细究起来,你们媒体也不见得多清白。去年IPO财经公关是我帮他做的,给媒体的封口费就花了将近六百万。”说着抬眼看了萧颂一眼,“你们报社也收钱了。可惜那三十万只能买来一个月的沉默,就是正式挂牌前。”
萧颂略微惊讶,转念又觉得可疑。媒体对IPO公司有偿沉默,他有所耳闻,但他们报社总编董立言向来对此深恶痛绝,绝不可能让报社卷入这种事。
“你不信?”冯思源瞟了萧颂一眼,慢慢说道,“四十多家财经媒体,大的二十万,小的十万。你们报社尤其贵。你要是怀疑,我可以给你看发票。当然,发票上开的是广告费。”
萧颂盯着冯思源,莫名有些忧虑,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然后,你转过头来就义正词严地揭发他,一副舆论公器的凛然模样。”冯思源放下杯子,讥笑道,“这就是你认为的公平正义?”
萧颂摇摇头,收拾了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放进塑料袋。“退一万步,就算您说的是真的,和我也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一个记者,只是凭自己的操守,做该做的事。”
“你认为自己能置身事外?恐怕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清白。比如派你去采访的人,比如你们报社,不见得真的是为了揭露真相。要不我们公关公司都把钱花哪儿去了?”
“既然如此,您大可直接找我们总编试试。我只是一个记者。”
“必要的话,我自然会。只不过,事情有各种解决方式,我通常喜欢最直接、最彻底的。”冯思源直视萧颂。
萧颂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眼神透着坚定。冯思源摇摇头,靠着沙发抱起胳膊,“看来我是没法拿钱收买你了。要不,你说不定还会把钱扔回我脸上,以示你的光明磊落。”
“您言重了。”萧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一眼墙上的钟表。“抱歉,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谢谢您的咖啡。”向冯思源低头致意,拿起羽绒服,起身往外走。
“我想跟你打个赌。”冯思源忽然在后面说。萧颂停下脚步,转过头。冯思源仰起下巴,略带挑衅地说,“赌你们报社会撤稿。如果我赢了,下次喝咖啡你请。”
萧颂礼貌地微笑,转身离开。
令萧颂意外的是,两天后,报社果然决定撤稿,并且让萧颂停止调查郑铁山的事。
萧颂看到内部邮件就扔了鼠标,冲进总编办公室。董立言正在修改稿子,见萧颂进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瞥了他一眼,说:“这件事已经定了。你别管了,忙别的去吧。”
“为什么?”萧颂走到办公桌前,把转椅推到一边。
董立言没看他,气定神闲地看着稿子。已过午后,这间朝东的办公室有些阴冷,董立言却只穿了件衬衫,袖子卷起一半。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笔,抬手示意萧颂坐下。萧颂没坐。
“有人来打招呼了,我也只能听着。”董立言无奈地笑了笑,眯起双眼,目光透着冷峻,“有意思的是,还有一家公关公司跟我们签了广告投放合同,网媒和纸媒都投了,一年两百多万。”
萧颂心里一惊,没想到冯思源果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还挺周到。一个巴掌一颗糖。分明是为了羞辱我们。”想起冯思源打赌时的神情,萧颂一腔怒火,“总编,我们不能让步。”
董立言低下头,拿起笔。“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们是故意坐实我们收钱撤稿的口实。”萧颂伸手抢了董立言的笔,怒目瞪着他。
董立言摘下眼镜,神情略显疲惫。“萧颂,这事到此为止。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习惯就好。”
“不能这么轻易屈服。”萧颂把笔拍在桌上,“您不是一贯先斩后奏吗?那些人也拿我们没办法。”
董立言皱起眉头,松了松衬衫领口,指着不远处的椅子,说:“你给我坐下。”萧颂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拽过椅子坐下来,望着旁边的书架。
“就你有骨气。就你谁都不怕。”董立言讥诮地说,随手收起桌上的稿子,拿了本书压着,瞪眼看着萧颂,“你自己想想,这两年你惹了多少麻烦。最后还不是我去人家办公室外面罚站,写检查。”
萧颂望着书架,一语不发。想到身材颀长、斯文谦和的董立言面带微笑,站在某部门一个小科长的办公室外,一等就是大半天,对方却假装不在,故意晾着他,萧颂不由得心生愧疚,又有些悲哀。
董立言靠着椅背揉了揉眉头。“上次那个科长夸我检查写得越来越好。”他苦笑一声,“听说同行中间还流传一个段子,说我写检查比写稿子水平更高。倒也是,洋洋洒洒一两万字,一句话还不说两遍,是把检查写出创意来了。”
“我们可以把稿子给别的媒体。”萧颂忽然想到,精神一振。
“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是谁的稿子?”
“那就这么算了?”萧颂心有不甘,“昨天我还查到,郑铁山收购的两个公司要么是空壳,要么早就快破产了,收购价都在千万以上。他上市后忍了一年,现在越来越肆无忌惮。”
董立言轻轻叹口气。“只能暂且先放着。”
“以后他就把自己洗白了。”萧颂说,“现在证据确凿,我们把稿子发了,说不定他顶不住压力,被查了……”
“顶不住压力的是我们!”董立言一拍桌子站起来,“人家特意来打招呼了,说话夹枪带棒的。这回再不听话,写十篇检查也没用。”
萧颂也站起来,紧抿嘴唇,从鼻子呼出一口气。
“不服气也得服。”董立言瞪了他一眼,语气变得沉重,“不管怎样,先活下去,别的才有可能。一柄剑太过锋芒毕露就容易折断,再锋利又有什么用。”
“剑再锋利,不出鞘又有什么用?”萧颂低着头,浓眉拧在一起,“如果惹不起的就放过,又谈什么客观公正?”
董立言哑然失笑,摇摇头,坐下来。“这种理想主义最没用,也最脆弱。你没写过检查,就以为自己一直是站着的,是吧?”他靠着椅背,看起来筋疲力尽,“那就回去写篇一万字的检查。这段时间就休假吧,给你十天。说起来你来报社三年从没休过假,也该消消戾气了。”
萧颂惊讶地抬头,张了张嘴正想反对,董立言抬手阻止,说:“这事没商量。把门卡、名片、记者证都给我。一会儿把近期的采访计划跟编辑交代一下。”
“我还有篇稿子没写完。”萧颂不死心。
“把笔记和录音资料给我,我会安排。”董立言说,“把笔记本电脑也留下。总之暂时什么事都别做。一会儿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