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贵宾休息室的玻璃门,云间慢下脚步,若无其事地往里面看了看。宣宜侧面朝门口坐着,正低头在本子上记录什么,耳边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半边脸。她缩着肩膀,目不转睛。云间看得出她有些局促不安。那个音乐制作人丁戎斜靠着沙发,棕色短款皮衣敞开着,露出黑色紧身T恤,一只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搁在茶几上的腿几乎要碰到宣宜的膝盖。一团怒火腾地蹿起来,云间竭力克制自己,向前面的休息室走去。
已经近十一点了,云间没想到这个一向傲慢的音乐制作人居然能让宣宜采访两个小时。
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云间立刻起身打开门。宣宜站在门口,正向丁戎道别。“这么晚了,我顺路送你吧。”丁戎握着宣宜的手。宣宜尴尬地缩回手,笑着婉拒。
“宣老师,车在门口。”云间快步走过去,礼貌地低了低头,抬手向右边带路。
宣宜没看他,向丁戎点头致意,转身往外走。丁戎毫不迟疑地跟上来。
云间伸手拦了一下,露出公关式微笑,说:“丁老师,您的车在后面。”丁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车在门口停下,宣宜低着头打开后座车门坐上来。云间犹豫了一下,松开变速杆,说:“坐前面。”透过后视镜,他看见宣宜抬头瞥了一眼,随即转过脸望向窗外。“在你看来,我就是个司机?”云间自嘲地笑了笑。
后座左边的门忽地打开,随即砰地关上。丁戎弯腰坐了上来。“宣小姐,还是让我送你吧。”他笑容可掬地说,右手随意地搭到椅背上。宣宜吃了一惊,为难地笑了一下。
“丁老师,您不顺路。”云间强压怒火,维持礼貌的语气,“还是让我们同事送您吧。”
“没关系。我一会儿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丁戎脱下外套,侧过身体,笑着盯着宣宜,见云间没动,催促道,“还不开车?”
胸口那团刚刚熄灭的火又蹿起来。云间看了一眼后视镜,松开手刹,一脚踩下油门。丁戎猛地往后一仰,伸手搂住宣宜的肩膀。“你没事吧?”他一副关切的神情,咂咂嘴看了云间一眼。
“没事。”宣宜往前挪了挪身体,若无其事地拨开丁戎的手。
将近十二点,东四环路上车辆稀少,路两旁的四排路灯照得路上犹如白昼。云间望着挡风玻璃右边,眼角余光看见丁戎跷腿斜靠着,另一只胳膊搭在副驾驶座椅背上,把宣宜围在一角。“没想到一聊就聊了两个小时。”他不经意地挪了挪身体,向宣宜凑近一点。
“谢谢您给我这么多时间。”宣宜向右靠到车门上。
“车里有点热啊。”丁戎身体前倾,伸手到宣宜那边的车门,把车窗摇下一条缝,喷了发胶的头发几乎蹭到她的额头。宣宜往后贴到椅背上。
“你要有兴趣,我们圈里明天晚上有个饭局,我给你介绍几个神秘朋友,你们杂志肯定有兴趣做专访。”丁戎笑着说。
“明天啊……”宣宜转了转眸子,接着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下午我要参加一个展览,采访一位画家。”
丁戎凝视着宣宜,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没关系,我们的饭局在一个朋友的别墅里,你可以晚点来。”
车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主路,车速慢了下来。宣宜抬眼瞄了云间一眼。昏暗的车里,他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窗外的灯光透过挡风玻璃在他的侧脸掠过。
“恐怕我赶不上。”宣宜拘谨地微笑,“有机会的话,下次您再帮我引见吧。”
“他们可不一定有空。”丁戎语气有些冷淡,说着凑过来,搁在椅背上的手若无其事地滑到宣宜的肩上,“主要是跟你聊得挺好。觉得对你是个好机会……”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车猛地停下来。丁戎正侧身坐在后座中间,一下向前冲出,脑袋越过变速器,差点撞上仪表板。“你怎么开车的!”他吼道,撑着座位中间支起身体。
云间开门下车,一下掀开后座的门。宣宜还没反应过来,丁戎已经被一把拎出去。云间浓眉紧锁,怒容满面,把他往旁边一扔,顺手甩上后座的门。
丁戎踉跄了两步,转过身,怒道:“你谁啊?有病啊?”立刻挥起拳头冲上来。云间往旁边一闪,敏捷地避开,抓住他的肩膀顺势一推。丁戎来不及站稳,一下向前扑倒,差点撞上路过的一辆出租车。他挣扎着爬起来,气急败坏地喊:“你敢跟我动手!你们老板还得跟我赔小心呢。有种明天给我等着!”
云间看都没看他,拉开车门上车,一脚踩下油门。
“你太过分了!”宣宜回头望去。丁戎目瞪口呆地站在马路中间,旋即被一辆卡车挡在后面。“停车!”宣宜用力拍着驾驶座靠背大声说。
云间充耳不闻,猛踩油门加速,接着左右变道超车。窗外的路灯飞速掠过,宣宜被晃了几下,感到一阵眩晕,贴紧座椅靠背。“你疯了吗?我让你停车。”她竭力心平气和,却发现自己浑身发抖。某种熟悉的恐慌伴随着压抑多年的愤怒汹涌而来,她急促地喘气,伸手握住车门把手。“你是要逼我跳车吗?”她瞪着他的侧脸说道。
车速慢了下来,紧接着车门轻轻响起落锁的声音。
“你知不知道,为了今天的采访,我每隔两天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了三个星期。明天他很可能打个电话到杂志社,不许我们发稿子。”宣宜愤怒地说。
云间瞄了一眼后视镜,讥讽地笑了一声。“原来你都是这样做采访的。”
“我自己能应付。不必你多事。”
“是吗?”云间向左转弯,往东驶去,“看来是我大惊小怪了。”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保护我?”宣宜轻轻哼了一声,“真可笑。那么,这几年你又在哪里?”她缓缓深呼吸,语气恢复平静,“谢谢你费心。我很好。”
云间望着前面没说话,又开始加速,然后转上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一直开到通惠河边才停下来。
已过午夜,河堤旁的狭窄土路幽暗寂静。路灯发出昏黄的光,悬铃木枯枝在碎石空地投下歪歪斜斜的影子。云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久久望着空荡荡的河床。“每次一个人回到这里,我都很害怕……”他转过头,“原来……是一厢情愿。”
“不然怎样?”宣宜转过视线望着他,“我应该守在这条河边等你?等你什么时候良心发现,飞奔回来找我?”
她望向窗外,微眯眼睛。“如果你是回来找什么冰清玉洁的洋娃娃,那你来晚了。我两年前就跟萧颂在一起了。”
云间转过身。河岸的路灯似乎忽然变亮了,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夜色中,结冰的河底反射着冷光。“你爱他吗?”他说。
“我当然爱他。”宣宜飞快地说,脸上泛起浅笑,“你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我怎样见异思迁,对萧颂情不自禁?”
云间默然不语。宣宜转开目光,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打开车门下车。
空气清冽,夜风里有霜雪的味道。宣宜哆嗦了一下,裹紧毛呢外套,沿着河堤旁的卵石路往前走。冷风穿过悬铃木枝桠,发出沙哑的声响。她靠着树下的长椅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右边传来橡胶鞋底蹭过鹅卵石的声音。熟悉的步伐令她有种错觉,仿佛时空在某个地方裂开一条细缝。
云间慢慢走过来,在长椅另一头坐下,眺望河床。“宣宜,我没想打扰你们。”他低声说,“这些年,我很愧疚。”
那条细缝忽然裂成一道峡谷,暴怒的河水奔涌而至。
“是吗?”宣宜语带嘲讽,发现自己呼吸急促,裹在毛呢外套里的身体一阵潮热。“那让你心里好过一些是吗?”她转向云间,逼视他的眼睛,“总比嫉妒好多了吧?”
宣宜的眼神里有种尖锐的东西。云间不由得侧过头,避开视线。河对岸有一辆车缓缓驶过,车灯投射出一片狭窄的亮光,渐渐远去。他苦笑一声,发现她说得没错。这四年,独自一人在北京的各种群租房搬来搬去,对她的愧疚似乎渐渐蜕变成某种安慰,某种令他沉迷的自欺,让他觉得她还爱着他,还属于他。事实上,他从未真心希望她没有他也能幸福。他低下头,看着卵石路上斑驳的树影,发现他所期望的居然是他们共同的痛苦。
“或者是孔嘉的胡言乱语引起了你的好奇心?你其实想知道别的什么?比如我怎样疯了一样找你,为你痛不欲生?”身体里仿佛有一台突突冒气的蒸汽机。宣宜意识到自己即将失控。她大口深呼吸,竭力平静下来。
她仰起头,一股液体滑进耳朵里。夜空映衬着疏朗的枯树枝,平展辽阔,看不见星星。她想起那年秋天在这里遭遇的一场大雨。之后,她仿佛一直处于一种低烧状态,过了七年依然没有退烧。
一只宽大的手抚过她的脸,她感觉额头触碰到一股温热的气息。云间抚着她的头发抱着她,身体微微颤抖。
心脏一阵不规则的跳动。宣宜猛然清醒,一下推开他,站起来往回走。她越走越快,低头盯着卵石路面,感到一种被自己背叛的难堪和恐惧。就像那天深夜第一次在萧颂身边醒来,幽暗中看到他略显陌生的侧脸。一张干净、俊朗的侧脸。她却觉得自己仿佛陷于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云间很快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从背后抱住她。宣宜无声地挣扎,掐着他的胳膊,竭力挣开。云间紧紧抱着,没有松手。“我后悔了。”他说,“没错,我嫉妒。我不会祝你幸福。”
宣宜停止了挣扎,木然站着。“你想干什么?”
“你骗不了我。我知道。我能感觉到。”云间环抱着她,肯定地说。
“你愿意这么想,就这么想吧。”宣宜用力掰开他的手,快步往回走。
车在门厅前的水泥路上停下来。云间没想到宣宜就住在河对岸的这座公寓里。四周漆黑寂静,只有门厅前的夜灯透过灯罩映在台阶上。他转过头,望着宣宜。
她靠着副驾驶座,一脸淡漠。“不管你怎么想。我住在这里只是因为习惯了这边。萧颂也住在这里,就在前面那栋楼。”说着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云间忽然探身过去,一把拉上车门,顺势把她按到椅背上,盯着她。
“好吧。那你说,你想听什么?”宣宜仰起下巴,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
云间垂下眼帘,慢慢松开她。“你是为了折磨我吗?”他声音低哑。
宣宜疲惫地摇头。“如果你是想试探我,向自己确认什么,那你成功了。你赢了。满意了吧?”她眼里蓄满眼泪,推开他的手,开门下车,跑上台阶。
云间靠着方向盘,呆呆地望着门厅。过了许久,他转过头,眼角瞥见右前方有个身影。萧颂挎着一个登山包,站在那里。幽微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漠无表情地呆立着。云间一阵慌乱。
萧颂走过来,拉开副驾驶座的门坐上来,随手把登山包扔到后座上。“把车开到外面去。”他说。
凌晨一点多,马路空空荡荡,前面是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白光透过落地玻璃照亮人行道。云间松开油门。车无声滑行,在路边停下来。幽暗的车内,两人靠着椅背坐着,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云间低声说:“你什么时候……”
“一直在那里。”萧颂打断他,抢先回答,“刚刚从杭州出差回来。”
窗外传来一阵车胎驶过路面的粗糙声响,一辆车亮着远光灯驶近又远去。萧颂望着挡风玻璃前面,沉默良久。
“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他忽然说道。
云间转过头。
“她有时会说梦话。”萧颂脸上泛起苦笑,“但她自己并不知道。醒着的时候,她可以假装爱我。可是睡着以后,她就无能为力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云间默然盯着便利店明亮的落地玻璃。
“可我不在乎……还有很多事,我都可以视而不见。至少她很认真,很用心,即便是骗我。”萧颂深吸一口气。某种年深日久的钝痛此刻又隐隐发作。
云间垂下头,看着搁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发觉自己的手看起来很陌生。他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自己了。这四年,他好像一直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他抬起头,看了看萧颂,又看了看昏暗的马路,心里升起一种从双重梦境中醒来的空虚。
“你走了之后,她来寝室把你留下的东西都带走了。”萧颂皱起眉头,眼神忧伤,“我帮她把东西搬到楼下。回到寝室的时候,发现她躺在上铺哭,在床板上缩成一团。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坐在下铺等她自己停下来。”他顿了顿,凝望着向黑暗中延伸的路灯,“为什么你能够就这样走了?”
他几乎忘了原因。只记得那天清晨,他透过教室宽大的窗户,看见她低着头,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一束阳光穿过玻璃照在桌上,映得她的白衬衣炫目耀眼。他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躲在窗外的阴影里,身上只有代别人考托福得到的一千块钱。他抬头望着广袤明朗的天空,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第二天会在什么样的地方醒来。
“你想做什么?”萧颂转过目光,看着云间,“过了四年再来告诉她,你很抱歉,你还爱她?你把她当什么?弯下腰,就可以原地捡起来?”
云间呼出一口气,无话可说。萧颂不知道,他还试探她,激怒她,逼她承认她还爱他。云间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夜空,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更自私。
萧颂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后座拖过登山包,开门下车,沿着昏暗的人行道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