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冷战保持了两周。为了隔绝我与乐队间的关系,他每天放学都会像根电线杆似的杵在校门口,一脸阴沉,督促我准时离校。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当然无法忍受每天让父亲接回家这种丢脸的事,而我选择的对策是和他保持一米开外的距离,假装陌生人,就算进了家门也不搭理他。
为什么在父亲打了我那一巴掌之后,我尽管一直愤愤不平还是不愿与他起正面冲突,甚至还对他言听计从?我还未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所知道的是,在父亲压迫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那些陆磊式的追求梦想的豪言壮语都浮现在我脑海中,似乎即刻就将倾盆而出。然而,就在那最后关头,总有一股惯性的力量,一种不知应名为理智、懦弱,还是怠惰的东西,会塞住我情绪的瓶口,让我还是按老样子行事。我向陆磊请了“长假”,还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会在下一次演出机会到来之前搞定这事,但其实,我心里一点儿都没底。
那天,母亲早早地睡了,父亲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僵局,郑重其事地说要和我谈一谈。我和他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就连最熟悉的餐椅也似乎变得棱角分明,让我坐起来很不舒坦。我不想抬起头直视那张神情凝重的脸庞,只好在餐桌上找到个杯垫反复拨弄,化解一下心中的紧张情绪。从小到大,我们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聊天,父亲在我眼里是个总想装得威严,却又说不出什么大道理的普通人,因此我对他接下来的发言不抱期望。
随着他一声不太自然的咳嗽声,我们的谈话开始了。
“最近我和你妈天天都在操心你的事。坦率地说,你的表现让我们很失望。”他鼻梁上的镜片黯淡无光,似乎连白炽灯都照不亮,“现在你是大人了,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让你理解我们的立场。”
“爸,我能猜到你想说什么。”
“是吗?那你说说看。”
“无非就是要我认真读书,告诉我高考很重要,很重要。”我的语气保持着尊重与不耐烦之间的状态。
“嗯,可你显然还没意识到它究竟有多重要。”
“进了好学校以后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赚大钱嘛,我知道。可你也要看我要的是不是那些。”我理直气壮地答道。
“说对了一半,但是不全。”父亲身体向前微微倾斜,似乎是要拉近我们的距离,“你别以为我和你妈指望你以后成为什么成功人士。”
听到这里,我愣住了,我没想到父母把我看得这么低,更没想到他们对我把握得如此准确。
父亲继续说,“你从小就不是尖子生,从没考过前十,从没受过表扬,这些我们都不在乎,不强求。”他认真的表情上出现了一道柔和的皱纹,“对我们来说,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以后能养活自己,就足够了。”
“所以,过去我们对你总采取放任自由的态度,不强迫你做得多好。”他好像褪去了一贯假装威严的作风,说话也中肯了些,“但是这一次的考试不一样。不夸张地说,它会直接影响你未来的生计。”
“你们不想我成功,可是我想。”父亲的温和态度反倒为我壮了胆,“要考高分,我是肯定没有能耐了,但音乐上,我可能还有点天赋。”我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这可能暗示着我撒了个小谎。
“就算你有天赋,你以为靠乐队就能养活自己了吗?”他推了推眼镜,眼神又变得严厉起来,“你别光看电视里那些明星,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明星,上电视,真正成功的又有几个?想没想过剩下的那些人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可是……不试过又怎么知道?”
“试?你可以去试。但是人生不像你爱打的游戏,失败一次可以读取记录从头再来。你的尝试是要付出代价的。可能是一时失意,也有可能是一辈子的颠沛流离。要知道,你总有一天要为自己的饭钱担心,到那个时候,什么伟大的理想都比不上一个热腾腾的包子。”
真庸俗,我心想。接着,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表明我对冗长的说教免疫。
“不服气?”父亲却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就此打住,“你以为你老爸一毕业就做起了现在的生意?”
“那你还做过什么?”
“和你一样,追求梦想呗。”说着,他站起了身,从房间的这一头缓缓地走向那一头,“我年轻的时候想当个画家,给杂志投过许多插画,被采用的也不少。那时,我真觉得自己天生就是画画的料。”
我想起书房里堆放着的那几叠陈年旧杂志,突然明白了它们的意义。“后来呢?”我问道。
“我靠着稿费维生,度过了一段一穷二白的时光。每当我看到自己的插画登在杂志上时都会激动不已,曾经还有杂志社的编辑来信对我的画大加赞赏,一切都欣欣向荣。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第一次听父亲提到这些陈年旧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我仍然屏息凝神地听他继续讲下去,因为我发现,对于我一直渴望预知的未来,他说不定早已经历过一遍。
“我奋斗了几年,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画家。有人看得起我,断断续续向我邀稿,当然也有人每次都退我的稿,人际关系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可惜那个时候满脑子理想抱负的我并未理解。不论人情冷暖,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父亲把他的辛酸史诉说了很久,我不知是从哪句开始分了神,只觉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越来越轻,渐渐隐去。我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间破烂不堪的出租屋,一把贝斯躺在破沙发上,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乐谱,这些看起来或许还挺酷的。但是,如果故事的主人公已经步入中年,他的老婆孩子失望地弃他而去呢?到那个时候,我的同龄人一定都已经成家立业,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他们今时今日崇尚的价值观也将会遭遇天翻地覆的转变。而我,真能不畏艰难险阻,把梦想坚持到那一天吗?
或许是和队友们在一起叱咤风云的日子太过激昂亢奋,令我无法抗拒地投入到陆磊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之中,竟忘记了自己本来保守实际的人生态度。突然,我感到一阵晕眩,太多的思虑同时在我脑中爆发,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现实的闹钟,在我耳边喧叫个不停,硬是逼我从美梦中惊醒。我仿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额头,这才想起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又被注定了什么样的命运。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自己的房间,瞥了一眼墙角的贝斯。在我的梦想受到阻挠之时,我没有第一时间举起这把反抗的枪械,为自己想要的未来抗争到底。或许从头到尾,我都未曾给这把枪上膛,未曾决心反抗。
“我该放弃乐队吗?”
我在手机狭小的屏幕上打出了这样几个字,脑海中打起了一片混战。我按下发送键,完全是为了让这场战事暂停一会儿,让我好喘口气。
然而,雅然却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回我一句简单的安慰。电话铃突然响起,我惊得让手机在手掌里跳了三下,幸好没落到地上。
“就算放弃,也只是暂时的。”雅然在听我说了来龙去脉之后,用一种极其缓和、舒心的语气答道,“玩乐队可以在大学里继续,但高考只有一次。我也觉得这很难熬,但很多时候,遵循普遍的规律是有好处的。”
她顿了顿,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音,见我不出声,便继续说了下去,“为了坚持梦想而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我认为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只是,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你或许得先问问自己,你真的愿意就此放弃安稳的生活,放弃平凡的日子带给你的一切便利与保障吗?”
我竭力控制住呼吸的频率和力度,不让电话那头的女友听见我内心的慌乱和迷茫。她的温柔的提问揭穿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事实,我的大脑、四肢以及心智都是按照一个普通人的模子刻画出来的。所以,即便我时常抱怨平庸的生活却总还是维持现状,这矛盾中的道理也许早就隐藏在了我意识的深处。
“不。”我心中默默回答道,“我做不到。”
高三一模考前夕的一次晚自习,因为带班老师生病缺席而取消了。班上的同学听到这个大好消息,欢呼声络绎不绝,纷纷背起书包、跨过课桌、夺门而走,不一会儿教室里就空空荡荡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的手机已经上缴给了母亲,而放学回家时间则由父亲掌控,我完全丧失自由,连这次难得的提前放学我都无福消受。我对着刚发下的测试卷子怔怔地发呆,试卷左上角血红色的数字,毫不留情地惩罚了我之前为乐队牺牲的时间。
我以为我并不在乎成绩,可当它跌到了平均线以下,我身后的垫背寥寥无几的时候,我的心情却陷入了无限的失落与惶恐之中。就好像跟着大家一起逃难,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已经落单,而前面的人却越跑越快。这个时候,就算背后没有危险袭来,我也一定会向着大部队狂奔而去吧。
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脚步声正慢慢接近我们教室。其他班级仍在自习,走廊上非常安静,因此那平稳而有力的步子我一听就认了出来。我心里一颤,双眼仿佛失去了焦距,卷子上的字眼一个都看不清了。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心中慌乱的情绪也越升越高。环顾四周,没发现什么有效的遮挡物,我恨不得钻到课桌底下,如同丑陋的蝙蝠一样躲避骄阳的照射。
终于,陆磊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发现没有老师看管便径直向我走了过来。我手中紧紧握着铅笔,低头凝视着桌面,假装全神贯注没听到任何动静。
“你们班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陆磊走到我身边,敲了敲桌子,“我们班主任看得死紧死紧的,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
我一抬头,觉得他此刻的形象特别高大魁梧,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对他傻笑了一下说,“我们班主任今天生病了所以早放。”
“怪不得。”他的语气和往常一样,似乎没有察觉我的紧张,“你是在等我们吧?姚盛杰那小子怎么还没出来。”
“你们今天要干什么,排练?”
他诧异了一下,“今天酒吧演出,你不会忘了吧?”接着,他迅速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你的贝斯呢?没带来?”
我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还以为陆磊只是来叫我归队。我总是这样,对于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事情只知道逃避和拖延,直到再也混不过去,受到比“提前自首”更差的待遇。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我再次低下了头,他那双犀利的眼睛会致使我发不出声音来。
“说。”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冷淡,似乎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我们马上就要一模考了……你是知道的吧?”
“我说过,我不关心那些考试。”
“这次考试成绩直接关系到我们报什么志愿,然后就要开始准备考二模。”我发现自己的口吻和老师越来越相像,“二模考完,就是最后的冲刺了。”
“你啰嗦了那么多,到底想说什么?”他皱起了眉头,好像我的语句中漂浮着一股腐烂的臭味,让他没法呼吸。
“我想说……接下来这阵子我会很忙,乐队的活动还得暂停一段时间。如果你们能等等我的话……”
“等到什么时候?等你考上大学?”陆磊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愠怒,“我们接下来的目标是成为职业乐队,而你还要读四年书,把乐队当作是业余爱好?那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大致已经猜到了他的回答,只是还需要加一把劲,才能把我的答案告诉他。“那就……那就没有办法了。”为表决心,我一下子站起了身,椅子连带着后面的课桌向后拖动,地上发出了难听的摩擦声。“总之,我决定,还是以学业为重。”
“你口口声声说乐队是你的梦想,现在就这样放弃了?”
陆磊眼中的失望让我背上了承重的负罪感,我想起他教我贝斯的那一幕幕,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而我却不得不辜负他的期待。我无言以对,只能在心中默念,不是我负心,而是现实中的未来啊,太过漫长,太过可怕。
“看来你已经决定了。”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就和我的心情一样降到了谷底。他转过身去,背影仿佛散发着微微的寒冷的银光,让我感到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时光正在向我挥手道别。我真希望时间能够停驻,让他再多等待一会儿,让我再多犹豫一会儿。
没想到,他真的停下了脚步。只不过,不是因为回心转意,而是为了向我懦弱的脸上狠狠揍一拳。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和人打过架,因为我扮演的通常都是躲在人群后面起哄的角色。陆磊的这一拳让我一下子懵了神,直接被打趴在了地上。我的手掌与粗糙的水泥地碰擦破皮,受到攻击的鼻子更是像爆炸了一样又热又疼,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谁知他还没有发泄完,猛地又来了一拳。这下,红色的液体从我鼻子里流了出来,与热滚滚的眼泪相融,从下巴淌到了地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退出将陆磊好不容易接近的梦想逼到了绝境,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真的了解自己吗?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你心中根本就没有自我吧!”他对我怒吼道。
我既想还手,又想逃跑,但是最终我选择傻傻地站在他面前,等着他继续打我。“你说得对,我心中根本没有清晰的想法。可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陆磊。”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心想如果他再给我一拳,我应该能欣然接受。如果第一拳是为了乐队挨的,第二拳为了陆磊,那么接下来这拳,是为了过去两年中苦练贝斯的自己而挨。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眼泪也停止了。可陆磊却停止了进攻,愤然离场,这让我有点失落。
那天之后,我彻底脱离了乐队。有时在学校里偶遇曾经的队友,则会受到鄙夷的冷眼。我成绩渐渐跟上了周围人的步伐,恢复到了最适合我的中等水平。我就像是在外游历了一圈的浪子回归到了温暖的家中,心里终于觉得特别安稳踏实。
高考那天,我坐在考场里奋笔疾书。窗外六月的阳光照耀在碧绿的树叶上,而牢笼里的我们则为了顺利出狱,正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语文试卷的最后一页用大号的粗体字标出了作文的题目——“青春的旋律”。我脑海浮现出的是我与乐队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笔下写出的却是遵从考纲,迎合阅卷老师,不流露任何真情的应试作文。
那天傍晚,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夕阳和自己的青春告别。可是,我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贝斯的声音,是那种粗糙而低沉的,“邦邦”、“邦邦”的声音。
我的青春所奏出的旋律,大概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