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但作为交换,我要知道你们掌握的全部细节,就现在。我等不了多久了,医生说,我的大动脉上长了个瘤子,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我想在走之前解开这个结,即便打不开,也松他一松,给自己缓口气。
这些年来,我总在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那个人向我走来,他说他被人软禁了,本来是有个出口的,但被我给堵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像石灰一样白,我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有人说,人死后会重新把自己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你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你做过的事。如果真的有那么回事,那我就一定会回到十年前,那桩案子里。
我还记得那一股腐败的气味,在我第一次进入镇中学的时候扑面而来。那一年的凤凰树花期特别长,花开得也特别盛,地上连片都是花瓣,被校工扫开,归拢起来,堆在路边,沤成花肥,这就是那一股怪味的源头。我的胃液一阵阵翻腾,但学校里的人来来去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案子的焦点集中一个姓聂的校医身上,他已经失踪了两天。现在,女生和女工的证词,县医院对部分女生的检查结果,以及他的失踪,都直接把他升格成了犯罪嫌疑人。综合各种情况,我们选择了对广播室进行布控,晚上,用我的一个女手下去换出广播员,我和其他人在实验楼周围埋伏,盯实验楼的入口和广播室的房门。就这样,我们睁着眼过了两夜。
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是没有人影。深夜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风夹带过来的,混着草丛里的杂音,持续了好一阵,好像是她的声音,循环往复,韧性十足。因为我们都在实验楼外,离广播室比较远,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便推了推一个手下,问他听到什么没有,他却说什么都没听到,我也只好作罢,因为广播室房门在我们眼皮底下的确是完好无损的。
在第二天的检查中,我们也没有发现室内有什么异常,但她的神情告诉我,昨天晚上,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没有逼她,在这个事情上,她做出了太大的牺牲,心理上承受的压力,肯定非同小可。
后来,我让他们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潜伏到了实验楼里,这回我决定了,在判断上要遵从于我的耳朵,而不是眼睛。
当我再度听到那种奇怪声音的时候,第一个冲了上去,踢开了门,我一定是吸进了什么,薄荷,紫苏,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感觉一头撞入了一个柔软的球体里,水淋淋的,有点轻度失重。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个困扰了我好几个晚上的声音,是她发出的呻吟。屋子里没有灯,我朝床上看过去,看到她已经被脱得白花花的一片。走廊里的路灯从我身后透过来,在我放大的影子里,一团颜色更深、更重的活物挪动了起来,我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校医,可我看不清轮廓。在我举起枪的一刹那,那东西却敏捷地一跃,在枪响的同时,穿过铁窗逃走了。我这才知道,刚才我所面对的,原来并不是个人。这也就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幸好,我还知道在其他人赶过来之前,给她严严实实盖上了被单。
我自己也做过调查。我曾翻过实验楼后的围墙,到后山上去看过。那里很荒,经年没有人迹,到处都是恣意生长的野生植物。一片说不上名字的植物,一直连上实验楼后的围墙,中间隐约还有被拨开和啃咬过的痕迹,但我仔细查看了被踩压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人的脚印,应该只是某些小行兽的通路。
我也曾到女生宿舍和女工住的花房勘察过,门窗都没有破损的痕迹,和广播室不同的是,那些地方连窗户都是铁纱网的,可以说,防范比广播室还要严密;这也就意味着,门关上之后,广播室还可以进出活物,但那些地方,除非他是一阵风,否则不可能进得去。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认真理会女生和女工那些怪诞的话。我从早到晚不停地翻阅调查笔录,发现她们的描述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遣词造句上,都有着惊人的整饬,似乎事前就曾经过多次集体讨论和修改,最后才和盘托出的,关联处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
尽管我没办法解释那天晚上见到的情形,但我还是相信那个校医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我是用排除法得出这个判断的,他的照片就在我手上,这个人有名、有姓,有家人,有同学,有朋友,有档案,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不可能像狐类一样,穿得过广播室狭窄的铁窗;更不可能像风一样,穿得过女生宿舍和花房的纱窗。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如果我选择相信女生和女工,那就意味着,我承认聂医生——这个履历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可靠证明的人——不是我们的同类,甚至不是血肉之躯;但如果我选择怀疑她们,则意味着,我否掉了那天晚上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这两种判断在我脑子里就像掰手腕一样较劲,把我拉扯得很辛苦。
最终,我还是没有据实上报。至于理由,一抓就是一大把,比如说,粉饰过的报告看上去更有可信度;比如说,我不想把她那天晚上的样子公之于众;比如说,我不想让整个镇子陷入无度的猜测和恐慌……
这么结案,我当然清楚,相当于是给自己选择了一生的噩梦。我曾有想过,那个校医并没有逃远,只是躲在了附近某个暗处,事情一旦起了对他有利的转机,自然就会回来。但我的结案报告,却把他囚禁在了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而这个人,至少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无辜的。但如果你问我,可以重来的话,会不会做另一种选择,我的回答是:不会。这案子太敏感,远非其他案子可比,一着不慎,不可收拾。你大可以说,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污点,但我认为,这是我权衡各方利弊之后,能够做出的最圆满的结案。
我的牺牲,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