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拜访了尔比戈村的两个船夫,我问了他们关于蓝色村庄的事,没有一个人见过。在货船船夫家旁边的河岸,我看到两个干燥的圆形的白色大石头,大的靠着小的,在河岸边躺着。石头边竖着个简单的木牌:可以搬动轻的那块石头,就算是成年人;可以搬动重的那块石头,就有资格上我的货船做帮手上货卸货。
我蹲下,抱着重的那块石头,船夫盯着我。
我站起,抱起了那块石头,来回走了七八米。船夫说,“MUITO BOM,PARABENS(还行,恭喜)。”
我放下那块石头,看着它,这么说,石头老兄,在地球的这一边,我终于在通过了水手的测试,你比高考试卷上那些数学物理化学试卷和蔼多了。我想起三牙叔年轻时的航行,自己十七岁那年的做水手的愿望和没被录取的高考第一志愿船舶与海洋工程。
于是我抬头,咧开大嘴,对着船夫笑笑。
离开尔比戈村的那天上午罗比尼奥和我修好了村里一个被暴雨后的水流淹没的猪圈,村里人给了我们两条黄辣椒熏草鱼和三罐净化过的淡水作为报酬。那天上午北边的云层很厚,我们划着小船,一群吼猴的声音穿过了北部的狭窄河湾。吼猴的声音很低沉,在北边的云层下慢慢扩散。
“那边是阴天,北边的暴雨正在过来。”罗比尼奥指着河面上北方远处厚厚层叠的云层。
“我猜我们大概还有三到四个小时的阳光。”我说。
到了中午我们选了一个树木茂密的小岛休息,等待北方雨的来临和过去。
这是一个阳光和黑暗交错的小岛,潮湿,长满菌类。我们上岸,经过树林边缘的空地时,惊动了一群鸟,它们听到我的脚步踩在落叶树枝上的声音,很突兀地张开它们黑色的翅膀飞走了。只有一只留在草地上,它低着头,鸟嘴埋在胸前,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它黑色的羽毛在绿色的草地上显得尤其安静。直到我走到它身边,把我的脚尖对着它的头,才发现,它死了。
它低头这样寂静的在那里,在阳光下。我走近,看清,它一动不动,生命已经完全离开它了。有种悲伤从我脚底升起,环绕,从腿,腰,胸,最后解脱,成为一种虚幻的猜想:它过了他想过的生活,等到了它想等待的东西。
它死去的样子让我震惊。
在安城城市公园的水池边和草坪上,我看见过很多次活着的鸟,我常常看到成群的鸽子和鸭子,它们在那里漫无目的的走动,等着过往行人喂一把面包渣,然后像一群老鼠一样扑过来争夺,最后动作协调的拉出一堆大便,花花绿绿,臭气熏天。
在安城城市的灰尘里,我看见过很多次死去的鸟。比起活着的时候,它们死去的时候各不一样。它们死去的时候大多是侧着身子,肚皮上的羽毛朝着一边,伸出两个僵硬的爪子,尸体沾满灰尘;更多的是被车轧死在城市中的马路上,那尸体被来往的车辆反复碾过,成为一片粘在马路上羽毛和肉的薄饼;有的是被人用石头或是气枪打死,尸体羽毛血肉模糊,躺在城市的废墟之中,和灰尘混合在一起;还有一些最后到了夜间的烧烤摊,在安城路灯的灯光下,被拔光了羽毛,和其它的拔光了羽毛的尸体紧挨着在铁丝上串成一串,加上酱油盐胡椒辣椒花椒孜然粉被火烤成深棕色。
我猜它死的时候,很安静,它选择了自己死的地点,临死前蹲着的方式和头的位置。它曾经也是一只小鸟,后来长大,学会飞翔,见过自己家乡春夏秋冬四季的变化,见过远处的天空,森林,湖泊,河流,山峰和大海,后来成了爸爸或是妈妈,直到有一天,可能是前天,或是昨天,或是今天,它知道自己要死去,在一片寂静的森林里,低头,留下带着尊严的姿势,和对天空,森林,湖泊,河流,山峰和大海的记忆安静地离开。
我有了想拍张照片的冲动,拍下这只死去的鸟闭着的眼睛,安静的黑色羽毛在浅绿色草地上的对比,记下,“三月,亚马逊雨林中,一只鸟死去”。我掏出电话,准备照下。电话上面没有任何网络信号,我意识到我现在站在丛林深处,这只死去的鸟,它对天空的记忆,和枯骨不属于城市。它的死去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感,它还蹲在草地里,静止,就像依然还在专注地孵一个蛋。
我呆看了它的尸体几秒,没有按电话上的拍照按钮,叹了口气,把电话收回了口袋。
我转身,北面远方的天空高处,有一只鹰在盘旋。三只野鸭落在水面,停留了一会,然后又飞走。我低头,从背包里摸出一支蓝色的笔,这大概就是三牙叔说的记下内心文字的时刻了,我想。
“帮我,去你妈的,哎呀,妈的,哎呀,安小睿,快来,帮我。”罗比尼奥在树林里嚎叫。
我跑入树林。罗比尼奥站在一片被落叶覆盖的草地上,他的左腿整个小腿都陷入地下,没过了膝盖,右腿还在草地上。他在自己腿上,身上拍打,“哎呀,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很多黑色的东西在他的身上移动,每个大概有一厘米多长。我冲上去拍了几巴掌,打掉了十几只,有几只爬到我身上,全是黑色的蚂蚁。
我脱了上衣,刷掉罗比尼奥的身体上的蚂蚁。蚂蚁从他左腿陷入的洞中涌出,涌到他身上,涌到我身上,撕咬。
我抱住罗比尼奥的左腿,从陷下的洞中向外拔,“用力,妈的,左腿用力。”
“卡在里面了,卡在里面了,妈的,操。”
我蹲下,手挖了七八下。蚂蚁覆盖了我的胳膊,剧烈的疼痛。洞口松动了。
罗比尼奥的左腿从洞穴中拔出来,打开了一个黑色大蚂蚁泉水的塞子,它们从里面喷出来,喷到我们两个人的脚,腿,腰,胸前,胳膊,手,脖子,脸上。我们在草地上跳来跳去,手拍在身体上,蚂蚁满天飞起。
“跑到水里”。
跳到河里,水没过我们的头。那些黑色的大蚂蚁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上,水流把它们冲走了。
爬上独木舟,我们看着对方,喘着气,坐在独木舟里前几分钟我们一句话没有说。大概是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脚,腿,腰,胸前,胳膊,脖子上留下一片片红色的肿块。罗比尼奥卡在蚁穴中的左脚左腿已经肿大了一圈,“现在和驴子的腿一样了”,他说。
我们继续在独木舟中面对面,呆坐了几分钟。
彩色雄鸟在旁边的树枝上节奏混乱的扑腾着翅膀,这个胆小的混蛋,见到危险就丢下我们躲在高处。
“你还好吧,你还清醒吧?这蚂蚁很大。你的腿还有感觉吗?这是什么数字?”我张开手,在罗比尼奥面前晃晃。
“很痛,这种大黑蚂蚁没有毒,我以前被它们咬过,会痒会肿,有时候它们会爬到村里的木屋里。”罗比尼奥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
“我们应该很快去最近的镇里,找点药。”我铺开地图。
“我从没有陷在一个蚁穴里。真他妈太倒霉。就像拍电影,我都不知道怎么发生的。”
“南边,这里有一个小镇,大概两个小时路程。”我指着地图说。
我开着独木舟向南前往那个小镇所在的小岛,罗比尼奥躺在船头,只剩下我一个人掌控独木舟的方向。在一个转弯的河湾,水流突然变得强烈,我不得不把独木舟速度降低到很慢,然后发动机里卷入了太多的水草,我试着向相反方向转动螺旋桨叶,但是它们完全被卡住。
“糟糕,我们失去了发动机。”我说。
“妈的,老兄,我们完了。”罗比尼奥说。
我把手掌伸到水中,呆坐了几分钟,河水冰冷。我抬头看看北边,云层还在移动,月光点亮了云层的边缘。
我站起,跨了一步走到船中间,拍了一下彩色大鸟的背,“大鸟老兄,你吃这么多,长这么胖,会拉船吗,狗都会拉雪橇的。”我弯腰,拿起木浆。
那天晚上,我拿着木浆,一棵大树一棵大树的向南划。风停了,皓月当空,北边的雨没有来,但是我听到北边低沉持续的雷声,和密林深处再次传来猴群清脆悠长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到了深夜,我划着独木舟穿过曲折的河道,在白色的月光星光下看到了远处小镇的昏暗黄色的灯光。居民给我们涂了一些褐色的草药,我躺在自己的草席上翻来覆去,望着窗外的白色的月光,这才开始感到被咬过的地方又痛又痒。
罗比尼奥打开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瓶。
我喝了几口啤酒,就倒了几滴到自己胳膊上被大蚂蚁咬出的一片片的红肿上。
罗比尼奥腿上胳膊上涂满了一层褐色的草药,我指着他的腿说,“现在,你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饮酒的木乃伊。”
罗比尼奥摸了摸自己的腿说,“妈的,幸好蛋还在,要是蛋被咬掉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