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岁那年,某天,梦境的记录,日记。
我记起第二个梦境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名字,男人叫张勇,女人叫小白。
多年前我曾经梦到过他们一次,那时我在安城,在梦中他们在上高中,有着年轻的面容,小白留过五级,个子高大,但是苗条美丽,张勇和小白的恋情不被同班同学接受,在十七岁,大一岁就可以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
多年我没有再梦到过他们。关于梦的记忆沉睡在十七年现实和梦境的层层叠嶂之中。
十七年后他们再次出现梦境中,都长大了,坐在一棵树下。
那棵大树下还坐着一个光着上身的老人,胸前都是白色的胸毛,我想起绿毛老龟,它也应该老了些吧,他们的胸毛很相似,只是颜色不一样,胸毛就和全世界都有人纪念王小波一样普遍,我想。
这是一次同学聚会,一个长条的桌子,张勇坐在桌子的东边,看着他对面的另一个同学,十七年后张勇已经三十五岁,有了中年人的样子,张勇有一片大胡子,眼角带着皱纹,脸上尽是沧桑。小白坐在桌子的顶端。算起来,小白也应该是四十岁了,穿着裙子,依旧苗条美丽。他们没有结婚。小白看着张勇,眼神和高中她看着张勇的眼神一模一样。张勇身边的一个小个子,他笑着对张勇说:“过去啊,过去啊,和她说句话。”
我发现自己也坐在桌子上,我张开嘴,从对面的镜子中,我看到自己只有三颗牙齿。
我带着最深沉的喜悦,醒来。十七年后还可以再次梦到他们。
我带着最深沉的惊讶,醒来。梦中的人居然也会和自己一样长大。我惊讶小白对张勇的爱,在眼神中仍未丝毫改变;我惊讶张勇的懦弱,十七年后还未消失。
我带着最深沉的愤怒,醒来,我以为自己汗流浃背,却没有。有一些无法逃避的命运和悲剧在这个梦中,十七年前我在大学第一次梦到少年的小白和少年的张勇时居然毫无察觉。
我带着最深沉的恐惧,醒来。我害怕再次梦见小白和张勇。
和十七年前我对三牙叔说的一样,这依然是个传统的梦境,似乎和我的生活毫无关系。十七年后再见到小白和张勇,带来的是十七年前没有的那些喜悦,惊讶,愤怒,恐惧,和命运。
梦境里的小白和张勇,他们也在老去,我为他们感到遗憾。
三十五岁那年某天的梦境,日记结束。
深秋。
梦境结束后的第七天。
我去伦敦见一个客户,那个客户的办公室在伦敦南肯辛顿(SOUTH KENSINGTON)区,见完客户,我在附近的科学博物馆看了看弗朗西斯·克里克和莫里斯·威尔金斯(FRANCIS CRICK AND JAMES WATSON)在1953年推测出的DNA模型,出了博物馆,我就在雨中往旅店走。
伦敦的深秋黑暗多雨,唯一温暖的是街边窗户后淡黄色的灯光和面包店里飘出的柔和香味。在街角有一个很小的音乐CD店,店里轻声放着巴西音乐,虽然小声,但是带着我记忆中那片大陆中阳光的节奏。
这么一想,三牙叔去世已经有十三年,在亚马逊河里的航行和寻找已经是十二年以前,有些时候,旅行多了,就难免在某些时刻有些伤感,因为世界上大多数地方都只能去一次,所以很多时候离开一个地方看到的那一眼都是最后一眼,有时候看到一个地方的第一眼就是最后一眼,旅行了很多年后,我开始明白这是一种带着与世界告别的情绪去遇见,有时候再次想起曾经去过的地方,经历过的事,遇到的人,做过的随心所欲的决定,才能感到那些已经远离的时光。
我走进小音乐CD店。
店里就两个顾客。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矮个老头,深色皮肤,戴着眼镜,络腮胡子都白了,头顶秃了一块。看见我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站在梯子上整理架子上的音乐CD。
我在店里转了一会,屋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巴西音乐唱片的陈列馆,一半是新的巴西音乐CD,一半是二手的巴西音乐CD。
转了一会,本来也没想买什么,于是就想回旅店了。
“没找到什么喜欢的吗?”老板突然开口问了,他的英文口音混合了南美卷舌和伦敦考克尼口音。
“只是随便看看。”我说。
“来自远东,中国?日本?还是韩国?”老头问。
“中国。”我说。
“伦敦的中国游客多啊,在这旅行吗?想找怎样的巴西音乐CD?想找谁的唱片?”
“是啊,短期出差。还没想好,只是随便看看。”
实际上,已经很久我没有买过唱片,已经很久都用IPHONE或是一个叫QQ音乐的软件在计算机上听音乐,突然面对满墙的CD和封面上的各种造型的歌手的照片,有一种强烈的眼花感,上一次面对这么多唱片的眼花缭乱可能还是大学时候。
“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老头凑过来,递上一张唱片,说,“看看这张,我听说他在东亚他很受欢迎。”
是一张安立奎的《陶醉》(《EUPHORIA》,ENRIQUE IGLESIAS)。
我笑了,“谢谢,这很好,他的确在中国有很多歌迷,我很喜欢他的DONDE ESTAN CORAZON,不过,这不是我现在想要的。此外,我有点意外,你这里居然有他的唱片,我以为你只卖葡萄牙语的音乐。”
“哦,我收集任何二手唱片,任何国家的乐队歌手,也卖各种唱片,能赚钱就行,当然主要是南美的,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的POP歌曲。”老头有点失望的收回了唱片。
“你现在放的这首,曲调就很特别。”
“这首,”老头有点惊讶,“这是个很老的乐队,这首歌叫《五点的船》。”
“《五点的船》,真有趣的名字。”
“几个五十多年前的歌手,是巴伊亚(BAHIA)本地的一个小乐队,从未出名,也没出过自己的专辑唱片。主唱歌手在二十几岁那年就因为一次车祸去世了,后来乐队也就解散了,也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什么,我甚至难以想象在巴伊亚以外的地方人们知道他们。很多年前,几乎可能都有五十多年,他们在帕伦廷丝市音乐节上表演过一次,就是那种在著名的乐队演出之间休息时间表演音乐的小乐队,歌曲都收集在音乐节歌曲合集里,就是这张老式磁带翻录的CD。”
他们的歌声带有很有柔和的节奏,里面带着自由的阳光。我感到惋惜。
“帕伦廷丝市吗,我十二年前在亚马逊河航行时曾经经过那里。”我说。
“哦,真的吗,我们,我和这个小乐队,来自同一个地区,巴伊亚,所以我还记得他们。五十多年前在帕伦廷丝市看过他们的演出,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他们,还有整个乐队,都是桑巴舞者。那个时代,我会一直记得,是巴西足球不可思议的年代,也是收音机帮助桑巴音乐在巴西越来越受欢迎的年代”说着,他眼睛带着笑容,胳膊,肩膀,腰,腿,带着节奏晃动。“SAM……BAAA……,SAM……BAAA……”
一个年代的音乐,通常定义一个年龄段的人;一个年龄段的人,记得那个年代所有经典的足球比赛,常常只听他们那个年龄段的音乐,那些他们十二到三十五岁时听到的音乐。你可以从一个人记起的足球比赛,喜欢的音乐类型,猜想他的年龄。
“SAM……BAAA……,SAM……BAAA……”老头晃动的样子就像回到了过去。
“你说的那个地方,巴伊亚?”我问。
“是巴西北部的一个省,靠着大海,很多富有创造力歌手,作家和艺术家来自那里,很多南方大城市,像里约,圣保罗的喜欢音乐的年轻人也有时去那里,那里有着灿烂的阳光和明亮的海岸,夏天非常热,气候比英国好多了,英国秋天冬天的雨真可怕。”
“哦……”我记起明亮的海岸线,蓝天,白云。
“英国人常说阴天和雨才能带来富有灵感和的歌手和作家。就像英国的伦敦,曼彻斯特和爱尔兰的都柏林,阴冷和漫长的雨,可能还要再加上一点点的浓雾,促使人们呆在房间中独处,在孤独中除了创作无事可干。不过,在巴伊亚那里,歌手和艺术家不一样,他们的灵感来自阳光。”
“雨带来灵感大概只是英国北半球的定律,在巴伊亚,在南半球,一切都会因为此而颠倒。在那里,灵感只和阳光相伴。”
“哈哈哈,我们的歌曲和舞蹈在一种不同的节奏下。”老头笑了,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这时另外一个顾客挑选了一张CRISTIAN CASTRO的《时空中的一秒》(《UN SEGUNDO EN EL TIEMPO》),他收钱,结账。
“很高兴与你交谈,祝你有个愉快的周末。”我准备告辞。
“我也是,祝你旅行愉快,对了,那个乐队,唱《五月的船》的乐队里有一个电吉他,是一个华裔。”
“你说什么?真的吗!”我有点意外,我在门口转身,“这真有趣,这个五十多年前巴伊亚的乐队,叫什么名字?”
“ANJA'S VILLAGE,BLUE(安雅的村庄,蓝色)。”
阳光穿过了英国深秋的雨和阴云,从我背后的门与窗中射进来,瞬间散开。
时间,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时间……
第二天晚上,我坐飞机回到了中国。到了北京,我改变了我的机票行程。
到武汉的时候,是深夜。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很早,这是我第一次来武汉,早上我在旅店外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热干面,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眼都没完全睁开。
我坐上了车,问,“在武汉有没有一个叫水果湖的地方?”
他说,“啊,当然有啊,武汉人都知道,汉街就在那里。”
车开了半个小时,我看到一座孔很多的桥,桥的东边是个很大的湖,湖边的一圈有几座小山丘,湖边和山上都长了好些树,看上去很青翠;桥的西边是个小水塘,角落里漂着几个矿泉水瓶,旁边都是高大的楼房,小水塘好像正在被楼房围住掩埋了的样子。司机指着桥东边的湖说,这就是东湖,那边就是磨山风景区,湖边南边这一圈叫珞珈山,是武汉大学校区。他又指着西边的小水塘尽头的几栋高大的商业楼说,那边就是汉街,吃的玩的购物的都在那里,外地来的人都喜欢去那玩,不过这么早,哪里都还没有开门。
我问,那,那水果湖呢?水果湖在哪里?
“喔,水果湖啊,”他摇低车窗,伸出手,用食指指着桥西边的那个小水塘,说,这边这个小水塘,本地人就叫它水果湖。
我下了车,站在桥上,看着这个叫水果湖的小水塘许久,它在阳光中和商业楼的包围中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我站了许久,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在坐飞机从伦敦回来的十几个小时里,我曾经想象着这个湖的浩瀚无边,想象着湖面上的阳光明媚,想起三牙叔旅程的终点,想了很多话,但是此时此刻,又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感到一种接近虚无的无处开始,我甚至已经开始不确定除了三牙叔的三颗牙齿之外我是否还能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于是我就一直站在那里。
阳光开始从我身后照到湖对面商业楼的玻璃窗上,改变了颜色,然后又在湖面上消散。
我想象着在阳光色彩淡去的地方,在湖边的一条长满高大梧桐树的小路上,三牙叔把他的鞋埋在落叶中前行,踢飞地上金黄的落叶,躲避树皮剥落的梧桐树树干,最后头撞到树干上,疼痛的在柏油路上嚎啕大哭,他的眼泪和金黄的梧桐树叶一起在秋天傍晚的风中飘荡;我想象着三牙叔拿着油饼油条欢喜坨,端着粑粑米粉热干面,在水管和墙壁的缝隙中寻找那只细小的灰色飞蛾。这个世界带走的那些记忆,大概就像穿过雾霾和楼房之间缝隙的阳光一样,毫无联系地聚在一起,然后又消散开来。
我想起,在我的家乡香草海也是有个小湖的,香草海的湖边也是有座小山的,小时候我常常爬上小山抓金龟子,累了,就坐在石头上看着湖面,看着细微的波浪反射阳光。那些地方都在湖边:我出生的医院,我念过的幼儿园,我上过的小学,我小时候爬过的山,我家的老房子,我第一次见到三牙叔的地方,我和张超一起去偷一串红的花坛,我拿着放大镜仰望星空的草地,我抓过金龟子的毛桑树,我烧死张超所有金龟子的土坡,我们捡到小狗的草地,我偷鲤鱼的鱼池,我打电子游戏的街道,我念过的中学,我打过篮球的球场,我第一次看到中学女神的街道,我第一次亲女孩子的树林,我失恋的角落,我从三牙叔那里听到这个世界的地方,我读《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的湖边长凳,我从三牙叔手中接过那本红色世界地图的公园。
我顺着这些地方一个个想过去,回忆起我是怎样出生,长大,念小学中学,带着去看这个世界的愿望离开,最后又回来。我眼中的街道已经不是现在的模样,它们都回到了过去,它们的影像已经被它们过去留在我脑海中黑色白色的记忆代替,现在那些充满高楼大厦的街道已经变化成那些深藏在记忆中的梧桐树和泥巴路,现在街道上看到的每一个老人,坐着的,走动的,站着发呆的,都变成他们年轻时的样子。我这么一个一个回忆过去,就像灵魂把我的童年,少年和过去三十五年重新经历了一遍。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分不清我到底是在看水果湖,还是在看香草海。不过,那天,我站在那里盯着那个小水塘看了足够久,终于,第一次,我感到湖面上的时光静止了。
我,想与你分享时光在湖面上静止的这一刻,只是这一瞬间一晃即逝,无法保留。
三牙叔,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
我现在在武汉,水果湖,我早晨吃了一碗热干面,听了不少武汉话,热干面不算难吃,武汉话口音真的很难懂,武汉人说得很快,有时候我还觉得有点凶,在这一点上,你猥琐的样子终于开始遥远的和一个高尚的人相似,《最后一课》的作者都德。你和他都擅长把难懂难听的语言描绘成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语言之一,欺骗像我这样对你心存尊敬的人。
我去了巴西的雨林和海岸,在那里呆了三个月,那里雨真大。我在那里捡到了一只彩色的雄鸟,我觉得你会喜欢它,它也会喜欢你,不过后来它没跟我说再见就飞走了。我在旅行时损坏了你送给我的《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我还弄丢了这本书,其实,是被一只卷尾猴抢走了。我去瑞典念了书。我再也没有去过安城。我一直旅行,一直在看这个世界,我后来又回到了香草海。
我了结婚,有了两个孩子。在有了家庭和孩子后,我觉得有了家庭和孩子很幸福,但是也有点恐惧,我只是恐惧哪些可以自由自在坐着火车汽车,不知道在哪里下车下船,那些看着星空的夜晚和踩到****的黄昏会从此从我生命中消失,我认为我这一生的自由时光结束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生命都是这种过程,最终接受一种可以预测的生活。我没有看完世界,至少现在还没有,估计以后也会很难。有了孩子以后,我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背包旅行。我继续读书,有时候写作,但是没有成为作家,不过我从两年前开始写本书,和你一样,和你写的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一样,混合了许多多年以前的冲动带来的记忆,期望是一本长一点的。虽然已经写了两年,但是现在我还不知道这本书到底是在写什么,能有多长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些香草海的记忆开始找到我了。
有一天我想象如果二十三岁的我,现在的我,和六十岁岁的我,三个人坐在一起,就坐在那个乌鸦吃剩的柿子从树枝上落下的地方,有几次我想说“这个没有办法。”你是不是会说“孩子,这个世上唯一没有办法就是死亡,你还需要旅行很长一段路才能走到。我现在正躺在那里,看着你,看着这个世界,看着我到过的,没有到过的地方,我看到它们像星空一般明暗交错,就像你我经过的每一个选择,春夏秋冬的变化,白天和夜晚的交替。”
我不太确定我的一生中是否真的会有尊敬为偶像或是楷模的人,如果真的有,我承认自己选择了你这个只有三颗牙齿的鬼老头,也许不是我选的,也许是我的潜意识选的。在梦境中我尝试和自己的潜意识对话,有时候我觉得它一直保持了我童年时烧死金龟子炼金子时的判断力和随性,今天我明白这是一种恩赐的幸运。它说,在十二年前,上海的一个秋天的深夜,它为我做了一个决定,决定离开,开始寻找。我一直以为巴西丛林中有一个地方,是一个蓝色的村庄,蓝的很纯粹,村庄里有个大眼睛笑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叫安雅。我被你骗了,老头,我不知道你的世界为什么会从那里开始,但是我的世界,是从一次寻找开始的。
有片金黄的梧桐树叶缓缓落下,落在我的鞋上,我把它踢起,它又缓缓落下,我跟着它往前走了一步,再次用鞋接住它,把它踢起,它再次缓缓落下,于是秋天柔和的阳光飘过了落叶间的缝隙,洒在了我的肩膀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