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草海的那些年,读过一本叫《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的书,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不多,写书的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写的也不是流行小说的题材,所以也一直没有什么名气。我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写书的作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有三颗牙齿老头,他对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就像色彩和灰尘被南方的雨水混合在一起。
三牙叔写这本书的时候二十八岁,他在武汉水果湖出生,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家人一起搬到巴西里约热内卢,十六岁的时候开始旅行,做过海员,打过短工,念过大学,二十八岁的那年,他旅行过世界上百分之五十七的国家。后来他有了家庭,女儿,就回到了中国,住在了一个叫香草海的小镇,他总说只要看的足够久,就可以等到香草海湖面上时光静止的时刻,那时的香草海,就像极了他的家乡。
我十二岁那年,三牙叔写完这本书后二十四年,我从三牙叔的书房中找到它,坐在香草海的湖边读完了这本书,那年,我从未独自旅行,从未看过香草海外面的世界,从未听说过水果湖这样一个地方,从未在香草海的湖边等到过静止的时光。
四年后,生命中某个时刻,我突然有了强烈的写作愿望,以至于几乎产生了成为作家的想法。书上说人用文字表达内心中希望和恐惧的意愿是与生俱来,于是我就疑惑为什么过去十多年这种意愿从未出现,直到突然来临,让我毫无准备。
为了证明写下文字的愿望是天生在我们内心之中的这个观点,我在杂志上读到有位科学家做了一个实验,让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不接触文字,无人说话,只有纸笔,平均开始写下文字的时间是两分钟十三秒。科学家说这个实验意义重大,在一个全无干扰的环境中证明了人类天生写作和表达的愿望。我说这个实验有点变态,把人换成猩猩也会在那样别无选择的封闭空间里开始摆弄纸和笔。这个实验让我想起安城,北方的一个有柿子树,古庙,乌鸦和风沙的地方,我在那里念大学军训时遇到了一个排长,那个排长恶狠狠的让我们全班站在烈日下暴晒,说是锻炼我们的耐力,后来有个女生晕倒了,这个锻炼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离开安城的那年,我二十一岁,我再次见到这本书,是在香草海的公园里,那里有几个笼子,关着一只粘满塑料袋的绵羊,一只痴呆的瘦狼和一只欢快的驴子,三牙叔坐在一个笼子前面把这本书送给我做礼物,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启蒙。后来我去了上海,我总是在商业楼窗外的阳光和灰尘中想象着水果湖,香草海,静止的时光,百分之五十七的世界,三牙叔的世界,和我自己的世界之间的联系,有天晚上我找到一张三牙叔留下的明信片,他说有个地方,一个蓝色的村庄,那里是他世界开始的地方。他说他一直向东旅行,直到南美洲大陆的最东边的尽头,看到大海。
我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带着这本书和一张飘落的明信片,去了巴西,开始一段寻找。寻找的感觉,在我离开上海的那一天夜里并不太清楚,象是一种逃离,也像是一种对完整的愿望,更像是一种在偶然中对见到宿命的期待。那年的春天,我遇到了许多其他也在寻找的年轻人,到了后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寻找是为了见到宿命,还是寻找就是年轻人的宿命。
我最后一次见到《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这本书,是在亚马逊河雨林东边尽头的一个小镇上。亚马逊河在那里开始离开丛林走向大海,那天下午天气很好,日照充足,很热,没有一点点云,我卖掉了我的小木船,喝了足够多的甘蔗汁,吃了足够多的烤鱼片,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旅店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木乳慈树叶上的灰尘。后来我觉得这么躺着有点无聊,就又拿出这本书,想读的愿望很快就被下午强烈反射的日光阻止。我问旅店老板附近哪有安静的树林草地,他指了地图上的一片绿色,在小镇的西北角,我向甘蔗老爹买了杯甘蔗汁走到那里,是雨林边缘的一小片黄酸枣树林。我在树林边的草地上找了一块扁平的石头坐下,打开这本书,我有点犹豫,其实不知道应该从哪章开始,我几乎可以背下里面所有章节的故事。
我的犹豫被一阵迅猛的风结束,一只金黄色的卷尾猴,飞快地从树林中跳出,对着我,猛地一下抓走了我手中的甘蔗汁和《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在我能有任何反应之前,叼着书,跑走远去,又跳回到树林里。它身上有浓密的屎臭味,那不是三牙叔故事中水果湖的味道。我愣在石头上,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那猴子身上的臭味,直到它的长尾巴消失在树林中后依旧挥散不去。
就这样,一切被一阵跳跃飞奔而去的黑影结束,它从何而来,家乡在哪里,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拿走这本书,是不是和我一样正在寻找一个蓝色的村庄,再也无从知晓。只不过,它叼着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消失在树林之中,草地之上,就像给了我一个离开雨林的理由,终归释然,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