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我在我爸我妈生命中的一天出生在一个荒丘野岭,沟壑纵横湖泊边的小城。我妈后来跟我说我出生的那天的黄昏湖面的天空上有着柔和色彩。
那个小城,叫香草海。其实香草海那里没有香草,至少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有的只是人们对小镇里能长满香草的美好愿望。那里只有一个湖,但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小。
我妈在香草海住了一辈子,她总说她一直记得我出生那天看到我的第一眼,她的记忆停留在那一刻,她总说我出生的时候嘴很大,哭起来嘴角连到耳根,像个怪物,我妈说,“真丑”。后来在香草海,我长大长高学走路说话,我读书写字上小学中学,十六岁我在没有香草的湖边亲第一个女孩子。在亲她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应该谢谢我的大嘴,它从我出生那天的黄昏就在停滞的时光中停止了生长,于是在我十六岁那年,它的大小终于勉强合适我的脸,我因此幸运地被女孩子看上。
我出生的那天医院妇产科的病房住满了病人,以至于我不得不和另一个出生的婴儿公用的一个大婴儿床。那个婴儿体型肥胖,是个大胖娃娃。后来我张开了我的大嘴,嘴角连着耳根开始哭,我哭他也哭,后来很多那天出生的孩子都一起哭,哭的医院妇产科的病房里惊天动地,地动山摇。后来我不哭了,我妈妈就给我念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郑渊洁童话,那些童话一个接着一个,丑小鸭美人鱼卖火柴的小女孩皮皮鲁舒克贝塔,灰姑娘小红帽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
在童话里我忘记了哭声和我的第一个朋友。
直到五年后在小学我才再次见到那个和我同床同哭的大胖娃娃,他说,他的名字叫张超。
香草海的夏天常有暴雨,不下暴雨的时候,那里的夏天如此炎热,在好长时间,男人们习惯光着上身在湖边散步。暴雨以后,男孩子们喜欢沿着路边的大树低头行走,树根下躲在洞里的知了被雨水淹没,拼命爬出洞口,暴雨后是捉住他们的最好时间。除了知了,还有毛桑树上的金龟子,这些甲虫气味难,喜欢吃毛桑树上红色的果子。有一次我问张超,“你想不想发财”,张超想了想说,“我想”,我说,“我有办法炼金子”,他说,“什么办法,你快告诉我”,我说,“把你过去一周所有抓住的金龟子都交出来,加上我的过去一周所有抓住的金龟子,放在我的玻璃瓶里,我在家里厨房里偷包火柴,我们找个地方捡些废纸,树枝把他们烧了,烧成灰,金龟子最后会剩下金子”,张超问,“可不可以留下三个金龟子”,我说,“你心不诚,炼不成金”,张超问,“那可不可以留下一个”,我说,“有了金子,你可以买很多金龟子”。我们烧,烧的玻璃瓶里面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说,“火不够大,树枝烧不着,快多找废纸”。张超说,“找不到废纸”,我说,“我们的书包里都是纸”,书包里是语文数学品德音乐美术科学综合实践作业,我们烧,从作业烧到综合实践烧到科学烧到美术烧到音乐烧到品德烧到数学烧到语文,直烧到香草海夏天的炎热,知了的叫声,和暴雨过去,直烧到香草海秋天的清爽,和深蓝的天空到来。
秋天的香草海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是淡淡的树叶的香味混合着蓝色天空的味道。多年之后的深秋的一天下午我在欧洲的某个街道上突然心中迷离恍惚,看着天空缓缓飘落的金黄色树叶不知所绰,原来是在那街道上空气中有着香草海的气味,我怅然若失,直到开始下雨,直到那淡淡的树叶的香味混合着蓝色天空的味道像雨水落入运河中的涟漪般缓缓散去。
那些香草海的味道一定是在某个时光静止的一刻留下了记号。
我的邻居,三牙叔总是说,秋天香草海的晚霞落下的时候,如果看足够长时间,香草海湖面上的时光就会成为静止的。
我猜,我从未看那么长时间。
三牙叔住在我家对面。他总是爬上香草海附近的小山,看着香草海的湖面,他还说,时光静止的时候,香草海像极了他的家乡。
我的第一套钓鱼的鱼钩鱼杆就是三牙叔给我的。我小学的时候常常去香草海附近的湖里钓鱼,往往都是空手而回,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我没有办法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有一年暑假我再次从湖边空手而回,气急败坏,于是张超说他理解我的绝望,他知道一个地方,那里鱼大鱼多,看上去一个个都傻不拉几。张超带我从湖边跑到香草海的中心公园,那公园里有个长长的亭子,亭子中间有个透明的水缸,里面有许多红的白的黄的花的鲤鱼,游来游去。张超说,就是这里,鱼多鱼傻。那天傍晚,我第一次钓到鱼,从一个鱼缸里。张超和我提着两条红色的鲤鱼,手舞足蹈,神采飞扬。
那天晚上爸妈提着那两条鲤鱼打了我一顿,我爸给了我一个大巴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钓到鱼。就这样,我对鱼的记忆和一个使我眩晕的大巴掌联系到一起,我猜鱼在水中也是眩晕的。正是它们的眩晕让我有机会钓到它们。
我的小学就在那个公园边的一条弯曲的街道上,街边有一个小店,店里卖捞面,卖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妈,我妈说二十几年前她还在这里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在这里卖牛肉面,那时卖面的大妈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中午晚上不回家吃饭在外面吃碗牛肉面或是三鲜面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一种独立和长大了象征,捞面从水里拿起来的时候还是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和我妈上小学时一模一样,上升,包裹着面的香味,挡住卖面大妈的脸,我记得她养过一只小黑狗,它的后腿有点瘸,它喜欢在我们吃面时从旁边的街道钻出来,然后又消失在马路对面另一个街道的转角。
上小学的时候张超和我曾在这附近捡到过一只灰色的小狗,那是一个春天天的清晨,从锅里捞出的捞面冒着热气,张超和我早起跑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早起跑步,张超也不想,张超和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不想,但是老师说早起跑步,强身健体,有了强身健体以后才能更好地努力学习,更好的努力学习才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才能成为社会栋梁,老师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听的也很认真,虽然我们都不太明白社会栋梁是什么意思,张超和我也都很想成为社会栋梁,但是有了成为社会栋梁的理想我们也不想早起。不过有一天,张超告诉我他在公园附近发现了一片叫一串红的植物,一盆一盆的开放,在路边放的很整齐,早上那里人很少,他偷偷摘了七八串,每朵红花后面都有蜜,特别甜,于是他和我从此每天早上都出去跑步,整个春天香草海公园里的其它花是越开越鲜艳,越开越多,只有一串红是越开越少。我想那个春天,那些一串红花盆后面偷吸花蜜的隐蔽之处,就是我迈出成为社会栋梁第一步的地方。
在一个一串红逐渐凋谢的春天的早晨我们在公园捡到了一只小狗,它抬头看着我们的时候有很乖的眼神,我从家里的厨房偷了几根香肠,它低头吃得很香,张超把小狗牵到学校,立刻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在以后的几个月,张超和我认识的每个人每天早上都积极早起跑步,在公园附近住宅区里的街道的每个角落检查搜索,盼望有另一只迷路的小狗出现,后来的几个月公园附近养狗的住户莫明其妙的丢了很多狗,吉娃娃松狮泰迪,后来公园附近养猫的住户又莫明其妙的丢了很多猫,金吉拉折耳短毛。
在小狗的主人找到张超和我要回小狗的前一周,它一直住在我的房间里,张超说这是他给我的福利。我小学的时候房间里总是有书的气味,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书,太多的练习题册,那只小狗就蹲在书房里抬头看着我的书桌。我小学的老师说书要越读越厚,然后才后越读越薄。越读越厚似乎是理所当然,新书读着读着就成了旧书,旧书就比新书厚,张超和我买的漫画《七龙珠》被借来借去还回来时就很厚,但我一直没弄明白越读越薄是怎么回事。于是我就去问张超,张超说他也不明白,他不仅说不明白,还说现在小学你乱操个什么心,现在不明白的事,以后再长大一点就明白了。他说的时候一本正经,好像信心十足的表情,一付很**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再加上他没提我害死他所有金龟子的事,于是我也就信了。
我的书房里,除了那些越读越厚的书,还有一个木头的抽屉,打开,里面隐藏了我童年时香草海所有的秘密。
里面有三个扇贝的贝壳,是我十岁那年我去渤海边捡的;
一张纸片,四四方方的折好,已经发黄,中间有点小的突起,像是包住了一小块什么东西。展开,纸片的抬头上写着“香草海医院”,那是我妈工作的位置,纸片中滑落出一个生锈的小鱼钩。纸上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字,“张超和我的鱼钩一个,鱼线一卷,共五元”;
一套彩色的蜡笔,从未用过;
一个折叠的被水浸泡过的中国地图,打开,触摸,粗糙,冰冷,那些不同省,海洋,山峰的红色绿色蓝色黄色紫色青色都混合在一起,没有界线,没有山峰海洋平原的区别,模糊不清;
一个黑色的手电筒;
一个小的长方形的纸盒,盒子上写着“米克朗基落”,纸盒里面是一个放大镜。这个放大镜来自于我们小学三年级时的一篇语文作业《你长大了要做什么》,那时我写,我长大了要看这个世界,看天空,还要做一个科学家。准确地说,天文学家,那时我眼中的天文学家就是每天黑夜安静地凝望彩色的天空等待流星出现的人,他们总是想象黑暗尽头的这个世界未知那一部分的样子,他们都有一个巨大的望远镜,看着夜空中遥远的地方,想象那些闪烁的星星里会有什么。我从来就没有过望远镜,但后来就有了这个放大镜,大概把它当作望远镜的一个我可以操作的替代品,我试着从放大镜里看星星,在放大镜里,所有星空的色彩和闪烁都消失地无影无踪,那里没有流星出现,从放大镜里仰望星空,哪里什么都没有,后来我用这个放大镜看过金龟子的头和脚,在放大镜看着它们在夏日狠狠抱着红色毛桑果贪婪的样子下其乐无穷。最后这个放大镜就一直被放到了抽屉里,安静地躺着,后来过了很多很多年,我猜我已经到了《你长大了要做什么》中那个“长大了”的年龄,我没有实现那篇作文中的愿望成为天文学家,不过我一点都不遗憾,还有些庆幸,“每天都无所事事地看着彩色的星空想象黑暗尽头的这个世界的样子的人是天文学家”无疑是个小时候错误的概念,长大了才知道大部份的天文学家每天都坐在一个房间里苦逼的计算各种充满了怪异符号的物理和数学的程式,能够每天无所事事地看着彩色的星空等待流星出现的人只出现在偶像剧中,其中有几个,在有段时间的电视剧里,被称作F4。所以如果我再回到小学三年级,写同样一篇语文作业《你长大了要做什么》,我应该写,我长大了要做F4。
那个抽屉,捡起了一些没有实现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