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开始就是破“四旧”。政治空气越发严峻,面对随时会有人闯进来抄家的危险,万般无奈之下,戴洁天用尼龙纸把包产到户的资料一层一层包起来,放在一个小木箱里,然后埋在菜园里。心头的波澜起伏化作了一句诗:“忍将心血埋深土,为待他年人问津。甘为苍生受苦难,五十年后识斯人。”
多年后,他对来采访的记者解释这首诗:“忍将心血埋深土,这些都是我的心血结晶,现在没有办法,埋到泥土里头去了;为待他年人问津,将来会有人重视我这些资料;甘为苍生受苦难,现在我是为了苍生受难;五十年后识斯人,将来人家会理解我。”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戴洁天再次遭到调查。一些人向当年燎原社的干部们查问戴洁天当年的“反党”言论。那些干部虽然普遍受冲击,却相约实事求是,绝不落井下石。他们为戴洁天写证明材料,并郑重地联名盖章。这成为那个时代的一抹亮色,为“包产到户”的实践带来了悲壮的风骨,也使戴洁天在大地上站得更为坚实。
“右派”、“反革命”两顶帽子让这个割裂的家庭变得更加弱不禁风,在随后的岁月里,中国大地所发生的每一次政治运动,都会无一例外地冲击到他们。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来临的时候。
陈小梅那个时候时常被抓走,被人叫做“右派丑婆娘”,戴上14斤重的大木牌示众、游街、批斗。造反派时不时地呼啸而至,破门而入抄家,陈小梅则被带走隔离审查。半夜三更,孩子们惊恐地看着造反派冲进家里,乱翻乱砸,抓走妈妈,于是哭成一团。隔壁邻居人人自危,虽然心存同情,却无人敢过问。当时县城里不仅有批戴洁天的大字报,还有批陈小梅的大字报,甚至将矛头指向她的小儿子,为什么要取名“坚”,是想坚持反动立场?
但在当时,陈小梅还有值得庆幸的事。当年戴洁天被押解回原籍的时候,很多笔记本留在了家中。戴洁天每天都记笔记,所以笔记本非常多。为了防止发生问题,陈小梅把那些笔记本都烧了。多年后,戴洁天还问陈小梅那些笔记本的下落。当得知被烧掉后,戴洁天很是心痛。陈小梅却暗暗庆幸,如果当时不烧掉,怎么找地方保管?到了“文革”,那要惹出多大的祸事?
陈小梅原本是一个公办教师,虽然受人歧视,好歹还能带着孩子们在城里勉强度日。但是她注定在劫难逃,先是开除团籍,后来下放纸厂劳动,又几次调动,越调离城越远,最后到一个农村小学当老师。不过,那时唯一的幸事就是陈小梅越调离戴洁天越近,1970年,患难之中的家庭终于聚首,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原本在机关幼儿园的四个孩子也被迁到戴洁天的管教单位,小小的孩子从此失去了在城市生活的一切基础,作为右派、反革命的“小鬼”,他们失去了升学、就业、参军等一切机会。
四个年幼的孩子随后也来到农村,他们和父亲一样每天下地干活,靠稚嫩的双手挣工分来养活自己。陈小梅则带着最小的儿子陈坚下放到永嘉县上塘镇,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戴家大姐陈明丽至今记得当时的情况:“大弟弟只有13岁就参加劳动去了,拿个小小的扁担,他那个时候去很高的白云山上砍柴。我们快晚上了到山脚下去帮他,看他又累又饿地挑着柴。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叫‘大姐快过来称称,我打了多少斤柴’,一称32斤!”
令孩子们更难受的是自己的家庭成分。刚到乡下,人们问他们的家庭成分,他们都不敢说。因为父亲是右派,歧视已是家常便饭。孩子们在农村参加生产队劳动,工分也比同龄人少。和其他孩子一吵架,就被人指着他们说:“右派的子女还这么牛,轮得到你们说话吗?”
孩子们受了委屈,回家问戴洁天:“为什么要当反革命?害得我们抬不起头。”戴洁天总是无言以对。陈坚在多年后回忆说:“那个时候觉得很无奈,又觉得命运对我们很不公平。”
孩子们最害怕的就是“运动”,因为运动一来,父亲、母亲就会被人家批斗、羞辱。长此以往,一个很大的阴影就一直笼罩在一家人的头上: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不敢去,生怕别人笑,生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家人期待着可以正常走在人群中的时刻。
岁月可以磨去许多痛苦,也可以消去许多记忆,人总会有归宿,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并不知晓。历史没有让戴洁天等待50年。就如同一个轮回,1978年中国改革的突破口正是从农村撕开的,人们采取的方式与当年的戴洁天极其相似。
这一年寒冬,距温州千里之外的安徽小岗村,18位农民在“包产到户”的契约上坚定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同样是“包产到户”,同样被视为胆大包天的举动,这一次成为中国农民的共同选择,也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起点。随后的五年中,99%的中国农村都实现了包产到户,这时距离燎原社首创“包产到户”已经过去了27年。
历史给了戴洁天一个期待已久的答案,给了中国一个再次出发的机遇。
1979年,一纸平反书结束了戴洁天的戴罪生活。
敢为天下先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千多年前杜甫的名句很能代表1979年时戴洁天的心境和举止。那年,摘掉“帽子”的戴洁天调到温州市委政策研究室工作。
此时的戴洁天,虽然因为落实政策而喜悦不已。但久不接触书报的他,却随着对时局的了解,又开始担心起来。
1979年3月15日,戴洁天看到了《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应当稳定》。上面还附了“编者按”,“已经出现分田到组,包产到组的地方,应当正确贯彻执行党的政策,坚决纠正错误做法。”
这一篇文章让全中国的许多人忧心忡忡,一些已经开展包产到户的地方又缩了回去,人们在观望。作为积极推动包产到户的安徽,为了避免引起思想混乱,省委书记万里表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还指示有关人员写了一篇《正确看待联系产量的责任制》的来信。在安徽省委的力争下,3月20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这篇文章,同时附了“编者按”,说明3月15日的某些提法不够准确。风波暂时平息。
一年之后,万里调至中央,分管农业。在当时中央领导的支持下,尤其是包产到户已初见成效,经过反复讨论,中共中央通过了一个75号文件《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文件没有纠缠于包产到户是“社”还是“资”,只是大谈“包”字诀的妙处:“在那些边远山区和贫困落后的地方,长期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穿衣靠救济的生产队,群众对集体丧失信心,因而要求包产到户。应当支持群众的要求,可以包产到户,也可包干到户,并在一个较长的时期内保持稳定。”
当时,《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长文,题目就叫《阳关道和独木桥》,阐述包产到户精神。戴洁天和许多地方的农民一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就在其他地方还在争论“阳关道”和“独木桥”的时候,温州的农民早已把包产到户又“拾”了起来,正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当温州的农民开始包产到户的时候,他们不仅把它应用于农业生产,还放到了工业、服务业,一系列劳动密集、生产生活必需品、产量较大的小商品工厂应运而生,并迅速发展。
新的时代给了戴洁天观察和思考的新空间,眼前发生的急剧变革让他的思想发生了飞跃,他看到,包产到户的意义不仅仅在农业领域,事实上,它释放出的是市场经济的种子。他在思考为什么温州就能那么快地将包产到户贯彻到社会的方方面面?
像当年在农村搞调查一样,戴洁天又下乡去了,从农民、供销员到个体户、专业户,他再次走访了这片土地。他相信,土地上的人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经过长久的思考和调研,戴洁天认为温州成功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包产到户搞得早,为什么呢?其实,戴洁天为之付出了巨大代价的包产到户从来没有真正在温州绝迹,只不过从公开转为秘密进行。特别是在“文革”期间,温州基层农村有一段时间处于瘫痪状态,于是包产到户又悄悄地展开了。虽然从50年代一直到70年代末,温州一直都在纠正包产到户,但就是“纠正”不了,常常明“纠”暗“包”。有的干部干脆说,哎呀,纠正包产到户好像水上按浮瓜,这边按下去,那边又冒出来。有的群众也这样说,想纠正包产到户,除非是瓯江的水倒流,不可能的。
多年之后,戴洁天回首往事,并没有沉浸在对艰难岁月的回忆中自伤自怜,他挖出埋在地下的包产到户资料,细细回望那些激扬岁月的坚持与奋斗,反思原因和问题。1989年,他在一篇文章中将燎原社的试验定性为“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的自我完善”。在他看来,“1956年的高级化,基本上是以苏联的农业集体化模式与余粮收集制(统购统销)为‘催生剂’的产物。这样一来,农业经济受到严重挫折。农民失去了土地经营权与劳动自主权,由于工农业产品价格的剪刀差,农业积累统统被挖走,农业没有自我发展的能力,更不能向商品经济转化,粮食产量停滞不前,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下降,收入减少,购买力衰退,国内市场萎缩,整个国民经济处于停滞状态。”
戴洁天认为过去都认为包产到户解决的是农业问题,是农民吃饭、生产的问题,其实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包产到户打碎了束缚农民几千年的锁链。包产到户以后,耕种土地用不了太多的劳动力,多出的劳动时间和劳动力总不能浪费,于是剩余劳动力都跑出去了。用戴洁天的话说:“这些能人啊,有办法的都跑到五湖四海去了。”
但是,能人的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改革开放后,温州一批最早的市场弄潮儿第一次遭遇寒流,他们是“八大王”。
“八大王”是温州柳市镇八位从事不同行业的个体户,主要是“矿灯大王”程步青、“电器大王”胡金林、“螺丝大王”刘大源、“线圈大王”郑祥清、“目录大王”叶建华、“翻砂大王”吴师濂、“旧货大王”王迈仟、“胶木大王”陈银松。
由于认识的局限,温州“八大王”先后因“投机倒把”罪被逮捕入狱。
1983年1月12日,邓小平感到了一种低沉的氛围,他说:“现在放得还不够,农村、城市都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勤劳致富是正当的。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部分地区先富起来,是大家都拥护的新办法,新办法比老办法好。”
“总之,各项工作都要有助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都要以是否有利于人民的富裕幸福,是否有利于国家的兴旺发达,作为衡量做得对或不对的标准。”
1983年8月30日,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和300多名集体经济、个体经济的代表进行座谈,他鼓励大家说,“从事个体劳动是光彩的,凡是为国家和人民作出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这样的评价,引发了整个社会的思想震动。“八大王”的命运由此逆转。
“八大王”,作为1978年之后温州最早的民间商人,也是温州乃至全国第一批尝到“市场”甜头的人,他们的命运与一位叫袁芳烈的人紧密相关。正是袁芳烈下令逮捕“八大王”,又在日后积极为“八大王”平反。
1984年,萧条的经济让温州市市委书记袁芳烈看到了问题,他明确提出:
“‘八大王’案不翻,温州经济搞活无望。抓错了,这实际不是犯罪,他们是有功的,由于我们界限不清,思想不解放,把他们当犯罪分子抓了,这是个非常大的损失。我说我们共产党员光明磊落,错了就错了,错了我们就改。”
当时,温州市委已决定对“八大王”平反。但袁芳烈认为平反是平了,但仅仅由法院寄个通知,影响太小。
1984年,袁芳烈代表温州市委、市政府为“八大王”平反。袁芳烈宣布除了一些轻微的偷漏税外,“八大王”的所作所为符合中央精神,是发展商品经济和搞活流通的能人。“八大王”无罪释放,得以平反。
后来袁芳烈从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位置上离休后到温州,专门安排了3个小时会见“八大王”。他说:“十几年前他们是轰动全国的‘八大王’,是我亲笔批文抓的,后来也是我亲自为他们平反的,他们给我上了改革之初最深刻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