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阳光,说的是一线希望,一种对幸福的温暖感知。
林立先到了黑马桌球室。球室里的人并不是很多,不过比往常新鲜的是,有一桌是三个女孩子在玩,而且其中一个正完全不顾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拉杆击球,真没见过这样打球的,这是豪放呢,还是开放呢?为什么说开放?因为在那个女孩子趴在桌上拉杆击球的时候,林立看到了她胸口挤压出来的事业线,这是每个男人看到后都会感到敏感并幻想的线。
林立开了一桌,一个人先玩起来,当练手热身,服务员也端来了一杯热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不一会儿,周仑也来了,林立示意服务员再端一杯茶过来。
两个人并没有太多热情的寒暄,照理说,就算是普通的两个朋友见面,都应该热情高涨才对。可是,岁月或者说这城市,已经磨去了两个人的热情,两人只是简单的招呼过。当然,没有热情的招呼,也是因为两个人都早就心有灵犀,不用说得太多,也知道对方大概在想些什么,这也才是老友的境界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抵说的就是这种境界。
周仑问林立,唐蔓怎么没来。林立说了说唐蔓回老家岳阳去了的种种,然后问了下周仑最近的情况,无非也就是有没有加薪,有没有找到恋爱的发展对象等等。既是当作玩笑话,也是出自真的关心,因为在这城市里,按照目前的节奏,也只能去关心这些了。这成了我们在这个城市里的唯一渴求。也许这并不是因为自己内心真的这么想,而是大家都在这么想。你若不去渴求,便是离群,便不得好死,不对,便是不得好活。
「二」
随着林立的打台球的手感越来越好,进了个四连环,周仑也不敢怠慢,开始认真打起来。于是借着这股认真劲儿,两个人的兴致和情绪也开始慢慢提高起来。聊的话题,也不再是苦逼的工作和不如意的城市生活,而是一起回顾着这一年多两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的得与失,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各自的转变。
其实,有时候是真的难以启齿“转变”这个话题,因为这两个字多数情况下只会让气氛变得沉重,而且它带来的似乎从来只有失,从没有得。当然,也许很多人都会说:何必那么在乎得失,充充实实地过着便好。是啊,单休、加班,每天都有固定的轨道和节奏,根本不用操心去规划未来,充实应该还算充实。也正是如此,才会让每个空洞的周末和每个空洞的晚归重重地冲撞着内心。充实——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对于林立和周仑而言,如果非要说毕业后这一年多“转变”给他们带来了一些所得,那么便是一颗成熟的心智,甚至都说不上成熟,仅仅是沉稳。
成熟应该是可以圆满地处理好一切事务:人际关系、家庭关系、业务往来、内心的宁静,还有健康、阅读、学习等等。但是转变给林立和周仑带来的明显不是这些,转变给他们带来的只是一种沉稳:一种不慌不忙的心态,一种不紧不慢地节奏,能让他们在这座城市里较为顺利地生存下去,但并不是游刃有余、得意或得志。游刃有余、得意或得志,似乎是成熟该有的标准,而非沉稳。成熟可以兼顾一切,沉稳则只能顾好自己。林立和周仑显然都还只是后者。
想想周仑刚从西安回到长沙的时候,是那样地满怀希望,全身上下的热血都在奔腾,整个人充满着十二分的积极和开朗。林立也诧异地觉得:周仑这丫是不是吃错药了,间隔年之后,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忧郁或抑郁。
周仑这种积极的生活心态,也曾给林立的生活带来了不少生气,甚至还一度怂恿过林立一起申请WWOOF(WORLD-WIDE OPPORTUNITIES ON ORGANIC FARMS针对全世界的农场工作机会),去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打工旅行。只是,林立觉得,旅行或者玩(在林立看来,旅行近乎等于玩),改变不了一切,不如老实巴交地在这里这样走下去,这样还能似乎还能看得见一个依稀可辨的未来,而旅行,何时才能画出一个结果?
林立毕业工作后,就和两个同事在长沙城北一起租住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周仑从西安来到长沙时后,便下榻在了林立那里。
2011年底,周仑来到长沙,并没有急着去找工作,而是打算等过完年,来年再好好开始。周仑也觉得漂泊够了,该是时候在生活里认真沉淀了。周仑打算在这座城市里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找个喜欢的姑娘,质朴纯真善良,身边还有几个交心的朋友,已经很知足了。这也是周仑在回归城市之前,就已经设计好的生活。他已经准备好了去积极迎接生活,不会再像毕业之初的时候,那么浮躁不安、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妒视一切。他已经通过一年多的间隔年旅行,充分地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他知道该怎样去经营自己的生活。对,自己的,不是别人要求的和安排的。
所以,没去急着找工作的周仑,便有大把的时间来操持家务,当林立每天下班归来,家里总会有周仑积极准备好的饭菜,周仑也是嘚瑟着要尽展自己这一年多在外面的所学,川菜、湘菜、粤菜、港式的、西式的,都要来一来。做饭的时候,他还经常打了鸡血般地高歌着。林立和他的室友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家伙到底在乐呵些啥,有什么好值得歌颂庆祝的。林立觉得自己和室友们早已习惯了这些个重复而平淡的日常,反倒不习惯家里有一个成天放声歌唱的疯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大男人也是一头挤在一张床上,周仑向林立说着自己这一年在外面漂泊的事迹。遇到过哪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遇到了怎样难忘的经历,看了哪些绝美的风景,并还经常怂恿林立也应该出去走一回。周仑讲得一发不可收拾,林立也听得热血沸腾,同时也向周仑讲起自己这一两年在这座城市里的境遇。怎样换了工作,哪个朋友又离开了去嫁了人,将来有什么规划等等。两个人聊到兴致之处,还会拨通之前大学里另外两个室友的电话,一起寒暄问候。
后来,新年之后,2012年初,周仑也找了工作,生活的激情也还在。除了做饭,周仑还经常发动这城市里的其他朋友一起来相聚,唱KTV、锻炼、打篮球、打羽毛球、散步、爬山、郊游看油菜花、去靖港古镇、去北京迷笛音乐节、去长沙橘洲音乐节等等。比如一起组团去湖南农大那边看油菜花时,所留下的“那些年我们一起看过的油菜花”的合影,金黄的,鲜艳的,跳跃的,飞舞的,快乐的;比如一起去靖港古镇,在巷子里吃着凉面、喝着果汁、晒着太阳,镜头中美丽纯真的姑娘躲在巨大的五彩太阳伞下,绽放一弯清澈自然的微笑;比如一起坐火车赶往北京迷笛音乐节时,在火车上一起调侃坐在对面的独自出行的还在念大一的常德女孩儿的塑料普通话,与朋友们在北京迷笛音乐节上拎着帐篷、扛着旗子、戴着口罩、喝着啤酒、抽着烟;比如一起给周仑过25岁生日;比如在橘洲音乐节上一起看逃跑计划,一起看许巍,一起逗“蓝屁股”唐蔓……
只是渐渐地,这城市已经磨去了这诸多的激情,成了一潭死水,相比沉默不语的现在,当初可真是一段难忘的时光,充满了欢乐、积极和希望。虽然,那一年长沙多以烟雨绵绵的日子居多,但是在他们的印象里,并不记得多少有关烟雨的日子,而是一米阳光的希望。这一切都是最光鲜的回忆,也确实给林立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生趣,甚至促成了他和唐蔓这一段佳缘,可也是每每想起这些,林立和周仑才会更加慨叹。怎么走着走着,现在会走到这么苦闷的一步了?之前的积极和兴致都去哪了?都散到哪里去了?周仑和林立也想知道,但是找不到答案。
「三」
2011年底刚到长沙的时候,周仑的手机会响不停,周仑也会隔三差五地给远方的一些朋友打电话致问候。可是现在,手机基本上已经沉默,除了收一些垃圾短信,除了当做闹铃、当做音乐播放器听听歌、无聊时刷刷微博之外,其基本的通话功能已被弃用。而且,刷微博的时候,都是围观者的姿态,不会主动发一条微博来表达阐述自己的观点。仿佛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仿佛很多事情就算说起,那也是无力。
就像有时候,周仑会突然想给远方的朋友打个电话问候,可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是,大家的生活都如出一辙,上班下班或者结婚生子,基本都可以预见。二是,大家确实也都已经抱着自己的小幸福默默地过着,不扫他人门前雪。以前,周仑还不理解为什么古人会总结出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和一句“老死不相往来”的俗语,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发现确实存在这样的情况,并且特别符合这个臃肿的信息化时代。
看看现在台球室里这个无精打采的周仑,很难想象这会与2011年底到长沙时顶着两朵高原红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还是那个微黑、甚至沧桑干裂的脸上堆满了积极的笑容的周仑。这座城市已经抹杀掉了他脸上所有的锐气,青年人或者年轻人该有的锐气。他与林立,和这座城市很多的年轻人,都成了一个提线木偶,玩家指到哪,他们就要走到哪,就转到哪。
周仑原本踌躇满志地想在这城市里好好拼搏两年,却不料总是不如所愿,但是失意归失意,失意之后,也总又要一次又一次安慰地自我安慰。比如他在日志里曾经给自己写下过一段《城市墓志铭》,或者是给回不去的青春的一段墓志铭。因为毕竟只有死去了的东西,才会用一种叫做墓志铭的东西来铭记,这段《城市墓志铭》是这样写的:
如果觉着理想死了、青春死了、爱情死了、生活死了……都死在这城市里了,那么为它们写下一段墓志铭吧。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该过的生活。有工作,有生活。——这是不是也是你不太确定的理想?
会有个五天或六天的工作,能挣钱养活自己,也会努力让工作蒸蒸日上;
会背着包漫步在光阴里,即使经常一个人这样也无妨;
会戴上耳机片刻地躲去城市的喧嚣,自在地听自己喜欢的歌,哼自己喜欢的歌;
会打扮布置一个温馨的房间,并在房间里爬文字,整理故事,以及趴在窗口看城市春夏秋冬的变换;
会记住并练熟几首自己特别喜欢的歌的吉他和弦,并争取鼓起勇气去城市的广场街道练练;
会关心健康;
会戴隐形眼镜,拿掉镜框;
会悉心接待从远处来探访的朋友,一起促膝长谈;
最好还会在这样平静的时光里,遇见等到一个姑娘,善良朴素,天真执着;
不再为过去伤心,不再为当下惶恐,不再为未来迷惘;
时机成熟,接父母回到家乡小镇,开一家港式早餐店,交父母和小妹打理;
如果有一天非要离开这城市,我也会义无反顾再次背起行囊,远赴他乡;
当万水千山踏遍,也许我会回到家乡的一亩三分地,结篱种园,带着那位善良朴素、天真执着的姑娘。
——这是不是也是我不太确定的理想?
无奈的周仑,觉得自己也只能像个软体动物,适应这城市的坚硬外壳。可是他现在越发觉得,这根本不是人生活的地方。你的想法可以很美好,很宁静,很柔软。可是,这座城市根本不会为你腾出一个空间,来让你温习美好、宁静、柔软。
在台球室里,周仑与林立聊着聊着,觉得说多了都是泪,曾经这种安于现世的想法,已经很是屈就了自己的青春,可是最终,他这种屈就的付出,还是没有获得任何心理上的安慰,还有物质上的收获。既然到哪都是一穷二白,为什么不在旅行的路上一穷二白呢?为什么要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城市里,留在这人人自危的城市里,留在这琐碎重复的城市里,留在这尔虞我诈的城市里,留在这机械重复的城市里,留在这滑稽可笑的城市里,留在这损耗你的身体健康、心理健康的城市里?
「四」
周仑觉得:在旅行的路上,我还可以用我有限的生命,看看这美妙的世界,去那些我未曾到过地方。而在这座城市里,我只能目送着重复着的一天又一天,然后四季轮换,容颜不驻,青春老去。所以逃跑的想法,一直在他的心里酝酿,时机一到,也许就会发生。或者量变一到,质变马上就会发生。就像他当初大学刚毕业那会儿,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流浪”二字。
周仑为这种逃离,构想了不下十种方案,包括回家种田养野猪、野鸡,种粮食蔬菜;回去开一个早餐店;流浪;边打工边旅行;开淘宝店;考个教师资格证去一座小城教书;去一个自己喜欢的慢节奏的城市工作,工资低点也无妨;加入朋友的旅行创业计划;开一个书吧或者清吧;号召一些朋友一起去大理或者丽江开一家酒吧或者客栈……等等。并且这种逃跑的想法,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会特别强烈。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的季节,在这个百花争艳的季节里,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会有一个春天狂躁症,那就是极度渴望离开这当下的生活,周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个。这时候,外面的世界花叶红了,草也绿了,网络上有关春游的图片也越来越多了。当大自然都在努力着进行一次美丽的蜕变的时候,城市里的人们,却依然按部就班地照旧,然后这个季节便是许多上班族的“春季狂躁症”并发期。
而到了夏天的时候,周仑这种逃跑的想法也是强烈的。因为夏天的时光会变得特别长,而且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当周仑目送着这一天一天重复的日子,就这样被断送掉的时候,他就会觉得特别难过,特别不值。这是时候,他不得不写出一些阿Q的话来安慰自己,比如他的《城市墓志铭》。
当然,秋天、冬天也许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秋天,拥堵的马路两边,树枝上的树叶也纷纷凋零,让在树叶后面藏了一个春夏的古老房子,显露了出来。这时候,周仑挤在早晨上班的公交车里,望着车窗外的城市、树枝、老老房子、骑电动车拼命抢道乱穿赶路的人、晨练的老者、不透明的阳光……暗自神伤地想象:在这城市里的逗留,又是为了谁呢?
长沙的秋天,不几日就会过去,仿佛才送去燥热的暑夏,又立马迎来了冷暗的寒冬。随着圣诞、元旦、春季等各种节日气氛越来越浓,年关也将至,当不少人都在计算着这一年与家人的分崩离析换来了怎样的成果之时,周仑觉得是两手空空,爱情?事业?理想?还是金钱?荣誉?健康?仿佛都无从谈起。又要把所有的赌注无耻地压在明年?可是明年的赌局又是怎样?
「五」
台球室的人越来越少,林立拿出手机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于是跟周仑说,打完这一盘,就走吧。周仑说,好。
出台球室后,才发现,周围的门面都早已闭门歇业,好几个下楼的电梯也都停止了运行。林立和周仑找了大半天,才找到一个运行着的通往一楼的电梯。下楼之后,林立又提议去太平街的民谣酒吧喝酒。周仑觉得也甚好,干脆彻头彻尾地放纵一回。
在民谣酒吧里,两个人喝着啤酒,听台上的驻唱歌手弹琴唱歌。喝过两瓶之后,周仑的酒兴开始发作,不断地跟着台上的歌手大声合唱,并且最终按耐不住,觉着光听别人弹唱还不够尽兴,非要自己上台去来一首,于是跑上前去,跟歌手聊了聊,歌手离开高椅,把吉他给了周仑,还特地为他在曲谱本上找了找歌,最后把灯光打好,照在曲谱上。
周仑还没来得急报歌名,只挑了挑琴弦,便引来了台下观众的一片掌声,其实也是酒兴之至一起起哄。周仑一共弹唱了两首李志的歌,一首《红色气球》,一首《他们》,特别是在弹唱《他们》的时候,瞬间调动了全场的气氛。
他们指向左,他们指向右,他们一直有洋楼
我们不能叫,我们不能交,我们的生活带套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们的生活多美好
林立在台下看着也觉得心里痒痒,也顺着酒兴弹唱了一首《九月》,特别是在歌的后面部分“只不过是一场生活,只不过是一场生活”后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林立含着眼泪撕心裂肺地唱着。谁知道这样的歌唱有没有意义,不过确定有意义的是,在这一刻,它是如此强烈地撞击着林立的心,也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呼喊和表达。
最后,到凌晨一点,林立与周仑才各自打车回家。
终于又换得一晚宿醉,不用再面对一个清醒的夜晚,可以让这个夜晚同每个忙碌的白天一样,充实而麻木。
「六」
曾经有一米阳光倾泻过这座城市,而现在,大家只能把自己交给黑夜,在这样的黑夜里,才会有几个瞬间,找到最真实的自己。
那一米阳光,或许来自大理苍山之巅,来自丽江玉龙雪山上闪烁的金光,来自束河纳西房屋的青灰屋瓦,来自泊在泸沽湖里格村的湖边的猪槽船,来自稻城那一山一山的金黄,来自香格里拉松赞林寺转经筒上的古铜色,来自梅里日照金山的磅礴和雄浑,来自雪域高原上神圣的布达拉宫,来自高原明珠青海湖的熠熠湖光,来自敦煌鸣沙山的细腻和柔软。
在刚刚苏醒的早晨它来过,照在人们等公车的站牌上,明亮刺眼,让人忍不住要打出喜悦的喷嚏;
在炽热的中午它来过,并在大马路上投下两排晃动的树荫;
在含情脉脉的黄昏它来过,跟飞机划过天空留下的云线和扑翼而过的飞鸟一样高远;
可是现在,它已经失去了光彩,也再无法穿透人们的心门;
它或许会让人饶有兴致地去公园散步走走,但更多的,它只是被当做天气预报的一种评判依据,早已没有芳香,更无关幸福。
每每想到这些,周仑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吧,逃离这个城市。并且这种想法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之后,会变得一次又一次的坚定。他现在似乎在进行一个量变的积累,迟早会发生质变,周仑会逃离这座臃肿的、乌烟瘴气的、尔虞我诈的、愚蠢的城市。